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麼,我只是被忘記了。

我已立下誓約:「依汝所見而現,死生無礙。」
我就在你的眼前,但你不會知道我在,我在你的呼息之間,在你的舌上,在你的心跳聲中,在你的思緒裡,甚至,我就是你,但你未曾感知我的形體,我無法喚你,也碰觸不到你,我在你面前,而你一無所知。

偶爾,難得的某個瞬間,可能是早晨挪開窗簾的時候,透光的玻璃疊影上,我以為你終於看到我了,你怔在微光中,彷彿發現了奧秘,傻傻笑了出來。「嘿,你知道我在嗎?」我眨眼揮手,以我能動用的型態試圖接觸你,用人類的說法,叫心電感應吧,很接近了,再多等待一秒的話,如果你有足夠耐性……總是斷線,未讀未回,你不知道我笑的模樣,聽不見我的嘆息,我不存在,之於你,我連影子都不是,那我該如何對你訴說,我就在?

不真不假的存有,你是不會信的,你相信真實,更相信虛幻,但我是你無法思量的空無,承諾不了的境界,我是你究竟此生也理解不了的心識,就算貼著你鼻尖、嘴唇(那算是吻嗎?),輕輕地抱住你,或者住進你的心裡——啵的一聲,有東西掉進去了,你突然警醒,時間靜止,天色猛然暗下,周遭變得詭異陌生,黝暗角落,濛昧不明,好似我就在那裡,你莫名地害怕,但視而不見,就是無法對人言說,對吧?夜晚,在你睡前熄掉燈光的瞬間,我都想讓你知道我在,你不是都特地往黑暗中看去嗎?你看到我了嗎?我常懷疑你看見了,但你太恐懼,不敢與我相認吧!你為什麼不肯多看一眼呢,深邃的時空裡,如果你知道,我在等你的回眸,等你的偶然停留,你願不願去認識,一個不屬於你卻愛戀著你的世界。

我真的快瘋掉了,如此遙遠的相隔,你怎能相信我是愛你的。死生無礙,那是給我的詛咒,不論生死都不妨礙我尋你,但是死是活我都介入不了你的世界,可笑的是,我是受你的召喚而生的精魂,你把我從無意識的虛空喚醒,而未曾理解我的存在,你不會知道的,你創造了我,於某日無望的哀告下求得的救贖,我是你所遺缺的一抹孤寂,你可以康康樂樂地活著,我卻克制著恨意,沒什麼,我只是被忘記了,還是你從來不願想起?
遠望不得,近探不能,我連守護都不是,日日夜夜把自己掛在窗上,等你抬頭望。我已習慣無所求的等待,習慣亙古難消的嘆息,習慣絕對無法縮短的距離,習慣無望之凝視,習慣我的無能作為。唉,沒有終期的酷刑,你何苦讓我存在?

幸好,就在我想放棄時,發現老天還是憐憫我的,都說眾生有情,沒想到無情如我也能獲得賞賜。祂讓我在生與死之間尋著縫隙,我溜了進來,幻化入夢,既是無垠的時空,無重力的所在,心理學的說法是潛意識的領域,那麼,我也能以你所能想像的樣子來見你,想起來了嗎?你確實見過我的,那ㄧ日你轉醒,鎮日無語,記得ㄧ輛紙紮的白車來接你,你坐了進去,我就在你旁邊,不,不是那兩個臉色慘白的傢伙,我的形象不能那麼膚淺;也不是開車的那個,途中雖然他曾轉頭對你一笑,但不是每個在夢裡對你笑的都是我。我想你應該是想起來了,車窗外,遠遠幽幽晃蕩過來,即將靠近你的我,我忘了我有沒有笑,也忘了我其實沒有臉,但你本能地低下頭,你在顫抖,為什麼你不肯看我呢?啊,我忘了那時你才十二歲,從此不敢作夢。

還有一夜,我以你朝思暮想的面容出現,這次我終於有臉了,你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我指向遠方,問,願不願陪我走到山的另一頭,身後還有五六位你熟識的友人同行(瞧我規畫的多麼周詳),眾口吆喝之下,你終於願意跟我走了,我牽起你的手,做好一切準備,打算一直走下去,最好你不再醒來,那麼你便不可能再忘了我......。但你察覺了,你察覺置身夢裡,不僅因沿途的景象駭麗無常,而是周遭無有生靈,那的確不是人類可以闖入的時區。友人一個一個道別,每ㄧ次轉身,你都意識到那將是後會無期的深哀,你的淚水讓我不忍,但我必須讓你知道,除了我,沒有人會陪你到最後。那一瞬間,你望向我,也穿透我。

請原諒我的欣喜若狂,天知道為了這一刻與你相認,耗費我多少世不生不死的等待?

你記得就好。

那麼,你不妨繼續活下去吧,靈魂交會的剎那你會理解,愛與不愛都不重要,歷恆河沙數劫也不會磨滅的是我的意念,無數聚合離散之後,你總會回到我身旁,一旦你入睡,就是我的時間了,我會來找你,我會找到你,永遠。


從容自在地為惡:愚行錄



本來沒有那麼衝動,但因為小出惠介事件,日本全面下架他的演出作品(一種戲如人生的概念,非常實在且誠懇地同步了劇中角色….等等,我這形容也是惡意的,身為觀眾的我,是否也落入了愚蠢的行列,以為自己有資格說三道四,僅以片面的報導論斷他人),雖然台灣的上映不受影響,但是日後可能也不會出版DVD,加上預告反覆看了好幾遍,妻夫木聰+滿島光+滅門血案,這陣容和劇情這部根本就是我的菜,僅管雨下了ㄧ整天,還是跟同事一起衝去戲院。

果然看得非常過癮,但不是感官刺激的癮,是殘酷的冷靜,彷彿一顆彈珠從珠檯出發,叮叮咚咚,輕盈地碰撞每根釘子,最後突然滑落,不知是宿命還是機率,陷下就無法逃出,重來嗎?劇中唯一成功「脫險」,重玩一局的是兩兄妹的母親,然而真的幸福了嗎?夠狠心無情的話,或許就能幸福到底吧,若人最終想守護的僅是不痛不癢不好不壞的和諧。

平緩的運鏡,簡潔的敘事,從搭公車開始,也在公車上結束,僅僅只是讓不讓坐這樣的念想,就能照出人心的愚蠢與軟弱(btw,可以不要再強調讓坐是美德,或者什麼文明社會的象徵了嗎?只不過站起來讓更需要的人坐,以這種事當一個社會良善的標準,不覺得這社會low的有點恐怖了嗎?)。

全片沒有誇張的衝突,沒有太過強烈的情緒,所有的愚行都是從人的口中講出來的,除了作為傾聽者的記者(妻夫木聰)以及因虐嬰坐牢的記者妹妹光子(滿島光),案件關係人都若無其事說著別人的壞話,戴著ㄧ張「我最了解他」的善意面具,試圖合理化自己的惡,明明抖出朋友低劣的品性,還能哭喊著:「他真是個好人,為什麼發生這種事。」嘴上說「我根不不討厭她」,隨即補了一刀:「她那種人會被誰怨恨也不稀奇吧。」連路過的鄰居歐巴桑都有戲,八卦呵笑:「事情(滅門血案)發生快一年了啊,所以是一周年紀念。」語畢察覺不妥,只好又繞回虛偽的客套:「到底是誰那麼狠心,竟殺了這麼幸福的一家人喲。」

最讓人顫抖發寒的往往是微小平庸的邪惡,從容自在的犯行,不以為意的傷害,沾沾自喜的巧詐,什麼!覺得氣憤難堪嗎?我做錯什麼!那些被騙被玩被利用的人也要檢討啊,這世界就是踩著別人往上爬,不用白不用嘛。(然後還有人愛上這樣坦率的自私,沒看過這麼拚命的壞渣,所以情不自禁了呢,抖)那些以為可以任意揣測他人內心的論斷(現在不就很多其實什麼都不知道就能開罵的網評),以及表面上的好意與追求,實質的利用——這點田向夫婦簡直絕配,天作之合,難怪外人看來美滿得那麼刺眼。

用盡手段奪取想要的一切,昭示著人活著只是為了活下去,挑一個最好最有成就的,其餘不管了,無須留心拿些弱勢的無助的備受欺凌的階層,人沒有高貴的可能,信念與愛,那是一無所有的人才會想到的。被滅門的田向夫妻就是一生聰明耀眼很懂如何活得出類拔萃的類型,他們對於自身的惡行缺乏理解跟反省的能力,所以毫無痛苦、無須負責地成為了和樂幸福的象徵,雖然最後遭遇橫禍,變成刀下亡靈,但是他們曾經造成傷害卻沒辦法ㄧ同埋葬,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經做了什麼,不知道自己為何被恨,壞掉的人碰上瘋掉的人,注定悲劇,可怖的是沒有人知道罪行的連鎖反應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可能從一念之私,最初的嫉妒、憤怒、爭勝心緒湧現之時,死神的輪盤就開始運轉,沒有聲響,像人類感覺不到宇宙正在運行的龐大引力,繼續歡快享樂自私自利吧,ㄧ旦飛鏢射出,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咚的一聲,再也動彈不得。

然後,電影看完,過了四小時之後,小聰和小光的深哀與瘋狂還在腦中浮沈,還在瞪視著我。














不要抬頭


如果你看見的話,最好不要說出來。
如果你看不見,也不代表他們不在身邊。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同學間突然流行說鬼故事,有人說學校邊坡有棵樹,樹梢掛著一塊白布,不可以靠近,「不然會被抓走喔。」那好像是每個學校後山都有的傳說,總會有一些冤魂,藏在深不見光的林子裡。小皮球、香蕉油,滿地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不知怎麼傳的變成:小皮球,香蕉油,後山有個吊死鬼,吊死一,吊死二,二八二九三十一。「吼,你看後面。」「後面有個吊死鬼。」猛一轉頭,當然什麼都沒有,「你才吊死鬼啦。」幾個男生早就笑得像被開心鬼附身,黑黑髒髒的手,在我面前比來指去,如果我是鬼的話,就一根一根咬斷。

(電影沒分級的時代,小孩都跟著大人一起看恐怖片,殭屍、吸血鬼、開心鬼救開心鬼,還有史匹柏的大白鯊、希區考克的鳥,只要能從錄影帶店租回來,全都是闔家觀賞的家庭院線片。)

小慧也不甘示弱,緩緩舉起手臂,舌頭伸得長長的,學著郭美珠的聲音說,「嘿嘿~我是林投姐,嘿嘿~納命來。」追趕跑跳,誰被踩到影子就是鬼,誰動了就是鬼,誰玩捉迷藏被找到就是鬼,光天化日之下,群鬼亂舞,噴爆著只有小孩才能發出的超高音頻亂笑聲。

放學後,不想那麼早回家的同學通常會留在學校操場多玩半小時。「小皮球,香蕉油……」,一邊跳橡皮筋一邊唱,第一關放地上,沒有人跳不過;第二關腳踝,沒有人跳不過;第三關膝蓋,開始有人碰到了;第四關腰間,有人下腰,有人飛跳,但一不小心就死掉,「再給我一次機會。」「不行,你要當鬼。」第五關夾在腋下,然後肩膀、耳朵、頭,超過腰之後,就得先以一腳腳尖勾住繩子,另一腳再跳過去,我每次都死在這裡,要不就當鬼,要不就求人家救,同學們每個都好厲害,長勾、雙飛、前交叉、後交叉,還能邊跳邊念,腳步好靈活啊,當鬼的人好無聊,只能站在旁邊拉繩子。我越拉越氣,就把繩子舉到頭頂這麼高,看誰跳得過!結果每個人都笑嘻嘻地從繩子底下走過,「沒有碰到喔,過關。」沒有人碰到繩子,但我的手好痠,於是我把橡皮繩拉緊又放掉,一次打到所有人。

「我不玩了。」
「誰叫你跳不過。」
「我就是不會嘛。」
「那你就當鬼。」
「我不要當鬼。」說完,我揹起書包就往操場旁的廁所走去,放學後的廁所一個人都沒有,連臭味都相當安靜,通常我不敢自己一個人來,但當時我在生氣,不想找人陪,不管了,選了中間一間亮一點的就進去吧。風有點大,樹搖得很厲害,碰、碰,上層的氣窗好像被吹開了。不行,我不能往上看;不行,我不能想到開心鬼;沒有,沒有手會從馬桶中伸出來;沒有,外面沒有人敲門。早知道就不生氣了,如果剛剛找小慧陪我一起來就好了。
風停了,我走出廁所,操場已經沒有人。

第二天,學校變得有點不一樣。
沒有人跟我說話,假裝看不到我,我已經不生氣了啊,為什麼不理我,我只是不想當鬼而已。
鈴聲響起,起立,敬禮,下課,這一整天,我像一個透明人,大家都不跟我說話。
但他們說,操場旁的廁所有鬼,放學後不要逗留,不然會被鬼抓走。
我想問小慧到底怎麼回事,她一看到我,嚇得馬上抱起書包逃走,好像我後面跟著鬼一樣。

這一天,我都不敢去廁所。
這一天,當然我也一個人回家。
突然下雨,我從書包抽出雨傘的時候,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其實,你都看見了吧。」
我回頭,什麼人都沒有,傘掉在地上來不及撿,哭著開始奔跑。

我想起來了,在廁所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天花板斑駁的水漬好像一張臉,好像,是我的臉,但我假裝沒看到,我以為我沒看到。她說:「我也不想當鬼,跟妳一樣。」

跑著回家的路上我跌倒了,膝蓋破了一個大洞,滿腳鮮血地回到家,請了一個星期的假。
我不願意再去學校,我不願再去那個沒有人想跟我說話的學校。
老師到家裡拜訪,我不想見他,只托他轉告:「如果小慧願意跟我說話,我才要回學校。」
隔天傍晚,小慧終於到家裡來找我。

「我不是故意不理你的,我嚇到了。」
原來那天看我一個人往廁所走去,她偷偷跟在後面,想勸我別生氣。

「可是你好像不在裡面,我敲了每一間的門,都沒有回應,就在我轉頭要離開的時候,最裡面那間門開了,妳走出來,我想叫妳的時候,發現妳沒有腳…..」她臉色鐵青,盯著我纏著兩大捆白色繃帶的膝蓋,顫抖地說:「然後妳穿進牆壁了。」

我握緊她的手,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真的不想當鬼。」



大國主的兔子

「差不多時間了,去海邊看看,也許已經到了。」 浪靜無風,遠方點點星火,舊曆十月,一年一度的出雲大會即將開始。 兔子蹦蹦跳跳前往稻佐之濱,祂得幫大國主接回八百萬神,每一位神都需要一隻兔子,引路,作陪,記錄兼打雜,千百年來祂努力繁衍,確保子孫的數量得以匹配神明的雲集,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