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成為野獸又怎樣


連續幾周追看野木亞紀子的日劇《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內心實在被折磨得黏黏糊糊的,像未去豆渣未加糖的黃豆漿,帶著青味與渣底,囫圇吞下連悶帶氣都滾進胃裡,無法前進的人生,原地打轉的人生,厭世而未絕望,怯懦又渴望勇敢,想率性而為又把自己勸退。

總之,種種煩躁的無能,原地打轉,犀利真實地反映了現代人心裡的苦,在文明生活中養尊處優,卻失去捨棄與離開的勇氣,只能讓日子一天一天過,漸漸蹲成一個麻痺的人,對一切逆來順受習以為常,不為自己大聲說話,不爭取自己的權力,不想爭吵,不願惹麻煩,不敢有話直說,活成一碗仍溫熱的吐著泡泡的渣,等待被瀝去,等待酸腐。

我多想把手伸進螢幕中把深海晶(新垣結衣)搖醒,花井的溫柔是真的溫柔嗎?他的體貼其實很殘酷,他只要你可愛溫暖光明甜美的那一面,你得無止境包容他,體諒他,接受他的無作為,而且你明明就不愛了,為什麼不放手,你在怕什麼?但,天殺的,我還真的懂這種害怕,怯懦的確把自己逼向深淵的邊緣,可若怯懦是反覆經歷試煉後養成的保命條款,又怎麼可能要求她堅強勇敢像個鬥士?她得逃避躲藏、偽裝善良、不戳破真相才能活下去,於是盲目地編織藉口,承接不屬於她的責任,背負他人沉重的人生,讓自己累得像團抹布。


但劇裡的男男女女其實都在逃,連最爽朗直接自由無忌的野人吳羽(菊地凜子)都無法坦誠面對自己真正的感情,更別提整天泡在酒吧裡冷語毒舌,裝風流約妹卻又「中途睡著」的根元恒星(松田龍平),和優柔寡斷,耳根軟,不擅拒絕別人,話都不說清楚的花井京谷(田中圭),喔,還有一位奇葩對照組,情變後賴在前男友家白吃白住繭居四年的電玩宅女朱里(黑木華)。這幾個角色出現在任何劇中都讓人煩躁,但野木編劇神筆點兵召集令,讓他們全部在獸欄前大集合,擺明了想讓觀眾變野獸。

剛吞完第六集,舌間留苦味。每組關係看似有突破性的進展,卻又同時看不見未來,與主角們一起墜入茫茫白霧中,走向不明,又或者說根本沒有更好的路可以走(濃濃真實人生既視感)。作為「感情戲」,罕見出現誰配誰都不對的局面,PTT日劇版底下留言一片躁煩感,不是討論最喜歡哪個角色,而是誰最討人厭XD。

深海終於在花井面前露出真實的面目,攤牌,吵架,說真話,不是那個體貼順從的清秀佳人了。花井也狠狠地回了一句,現在的你一點都不可愛。(啊不然你是指愛「可愛」的那個我,不可愛你就不愛了嗎?老娘可是連同你的軟爛狗屁責任心和天荒地老拖延病,和在溫柔優雅斯文的優點中一起打包愛的啊。)

插播一組,一心想打混如泡溫水澡蒙混工作的松任谷,和口無遮攔自以為是的白目花井後輩筧,意外地有仙人掌對刺蝟的效果,兩人鬥嘴真精彩,好想看他們吵到打起來(繼續繼續,別讓有病的朱里出來玩),可以如此隨興地射箭丟炸藥的人格,才是真的野獸吧。

恒星和吳羽這邊呢,透過深海晶的質問,隔著一扇門,吳羽終於說出了閃電結婚的真相,不是為了債務而假結婚,也不是不喜歡恒星了,而是有些心底的話無法對他說出來,那麼是太在乎,還是不願意扮演弱者,不能跟真心愛的人撒嬌呢?到底愛是什麼,怎麼去評斷是不是真的愛一個人,或者只是假裝愛,愛自己創造出來的對方的樣子?


這是一個謎團。借用另一齣日劇的定番台詞,高橋一生主演的《我們是由奇蹟產生的》,溫馨可口,燦爛又明快,剛好可以補足無法成為野獸的失落感。


我無法成為野獸,但想成為相河一輝,專心且開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惜,戀愛並不是你想做或專心一致就能完成的事。


戀愛只能墜入,無法預期。


淘書


20,55,80。
台幣幣值,分別可以買一個紅豆餅,一杯莊園美式和一個咖哩豬排堡,可也能在二手書店帶走三本書,20元一本的弘兼憲史《黃昏流星群》,55元買回鄭樹森主編的《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集》,80元帶走白石一文《我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

舊書群落寄生於光華商場各樓層的某個轉角,與數位時代爭地,任何書淪落至此都褪下了貴氣,暢銷名著、古老譯本、風水占卜書刊、學科參考書和旅遊雜誌混雜並列,高行健和九把刀相鄰而坐,當然少不了金庸、倪匡、柯南和各種總裁,身而為書,在此悲欣交加的相逢,彷彿被送進靜僻的養老莊園,曾是誰家案上的寶,彼此不會過問,問多了頁緣會長斑,摺皺恐加深,再怎麼舊也得體面,等待下一次入世,那些沒說的或說出不口的身世,留予下一個閱讀者。

我總害怕在此遇見自己編過的書,幸好逛了四家店,沒見到它們,假想它們都被好好收藏著,或,仍蹲在倉庫的巨量裡。那麼它們或許寧願豪情闊氣出去闖蕩一圈,即使被燒被撕都甘願,若連淪落的機會都沒有,是否越可憐見。

然而,舊書店亦是熱絡的集子,眾書最後的安心地,抵抗即將的消亡,在文字成為垃圾之前,再給人類一次機會。不同隔夜即腐酸的紅豆餅、咖啡或漢堡,書籍在字跡模糊之前永遠帶有傳述的能力,只要有人願意再翻開,它就是一架時光播映器,以文字解碼。

今天淘得的三本書也是夾擠於龐雜無章歸類籠統的書架區,有些布滿塵沙,有些稍微整理過,都直挺挺立著,不打瞌睡,只是見面時,不由得生出一種「你怎麼會在這裡」的感慨,再瞄一眼貼在書身上的標價,真覺心酸——波赫士、馬奎斯,等我,馬上帶你們回家。1987年出版的時候,我才8歲,30年前它被烙印下來時,曾經想像過30年後的讀者嗎?換句話說,書寫必得抵得了未來才行,要能與五十年、一百年後、某日無事閒晃入二手書店(那時還有這東西嗎?或已換成數位、後數位「櫥窗」「雲上雲」?)的某一人對話,要能在冗長的寂靜中忍受擱淺,像裝載謎團神秘失蹤的黑盒子,等待新的科技找到它,賦予回聲的特權。遼遼無盡期,漫長的淘洗,我卻確信,其中有你,能達彼岸。

因此,我希冀自己能借用稚齡孩童的新鮮無邪來讀它,像《霧中風景》中的亞歷山大,以童身童眼辨識殘酷荒涼的死寂,魔幻之鄉,再重新成長一回?但我無法把涉歷過人世深潭的自己洗得更乾淨了,所有的觀看都蒙上記憶的剪影,世界不再是新穎的廣原,我無法回頭去尋找那棵霧中的樹,往後的記憶還是只能從當下開始。「你懂得什麼?難道你不明白事情總不能一副老樣子嗎?」(多諾索〈母女〉)書裡就有一篇〈老樣子的一天〉馬奎斯寫的,關於一個牙醫拔掉市長的牙,簡潔嘲諷,短得恰到痛點。這裡的人總是流浪,卻沒有可去的地方,「公路已經死去,沒有人,也沒有別的什麼東西使它復活。它長長的身軀無止境地伸向遠方,灰色的皮膚上看不到絲毫生氣。太陽像一只燒紅了的並逐漸白熾化的鋼球。」(胡安.包什〈女人〉 ,多明尼加小說家,竟也是總統)又或者「我踏著陰影,沿著那條乾巴巴的唯一的道路離開了坦博鎮。我一邊走一邊哭泣。」(巴列霍《復仇》)他們就這樣,始終在路上,晃蕩漂流了30年,目前暫時停泊於我的書桌,23則短篇小說,不見舊感,淺讀幾篇之後,慶幸今日的幸運,55元真超值,扭一隻合掌動物扭蛋都要60元。這時才想到,這兩天扭了兩次蛋,一個60元,一個100元,相加起來160,而這三本舊書的總價也才155,買不起兩顆蛋。

最快看完的當然是漫畫,第一次看&買弘兼憲史的書,看這名字超級熟,問了大神才笑自己見聞淺薄,人家是鼎鼎大名《島耕作》超知名漫畫家,《黃昏流星群》也是1995年就開始連載的作品,23年至今仍在連載中,真是迢迢長遠的黃昏,現看現賣,這才知道原來流星小如餅乾屑,產生的光亮卻能穿透100公里的大氣層讓人得以閉眼許願。

白石一文請稍等,剛剛把時間留給安哲羅普洛斯了,現在滿腦子都是沙灘,亡靈似的劇團人,還有那隻直升機吊掛上來的,上帝的手指。






大國主的兔子

「差不多時間了,去海邊看看,也許已經到了。」 浪靜無風,遠方點點星火,舊曆十月,一年一度的出雲大會即將開始。 兔子蹦蹦跳跳前往稻佐之濱,祂得幫大國主接回八百萬神,每一位神都需要一隻兔子,引路,作陪,記錄兼打雜,千百年來祂努力繁衍,確保子孫的數量得以匹配神明的雲集,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