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主的兔子


「差不多時間了,去海邊看看,也許已經到了。」
浪靜無風,遠方點點星火,舊曆十月,一年一度的出雲大會即將開始。
兔子蹦蹦跳跳前往稻佐之濱,祂得幫大國主接回八百萬神,每一位神都需要一隻兔子,引路,作陪,記錄兼打雜,千百年來祂努力繁衍,確保子孫的數量得以匹配神明的雲集,縱然已有無數神靈消亡了,但世界總能即時補上新的神,從來沒有少神化的問題,慾望讓神降生。
每一紙籤詩的結掛都呼喊著神的名,兔子們得一張一張整理歸檔分類編號畫重點,等著盼著,在各路大小神齊聚飲宴心情舒爽時,遞上水酒果物,再順手把髹著金邊的雲紋小方盒塞入神明的闊袖中,祂們醉茫茫回返暖榻香居十九間時,才會發現盒內不只緣結饅頭,底下厚厚一疊繪馬影本加祈願文,全是紅印大吉特急件,眾神得認命扛回各自的宮社內,一一審核回信,明明各家的業務量已經到頂了,又來?
可那是大國主託付的,兔子一臉無奈地說,「哎,祂也很想盡責自己把工作做完的,可天照大姐不是說了讓祂交出政權嗎?」(從此成為神界的特命系,閒暇是特權)祂邊說邊打包出雲土產,紅薑糖、蕎麥麵、兔果子、香納袋、繩結飾、七彩結緣鹽.....大箱小包一個接一個疊放諸神的坐騎上。「請好好享用,人間的慾望。」兔子拾起一顆地上的松果,「別讓他們等太久。」 



櫻花樹下(相棒s17-12)



櫻花樹下埋著屍體。
梶井基次郎的散文〈櫻花樹下〉開頭第一句,他說「我的心如惡鬼般渴望憂鬱,唯有完全達到憂鬱的狀態,內在才能感到平和。」如果櫻花只是肆意喧騰的綻放,他很是不安,無法信任這過頭的豔麗,但是想像櫻花樹下埋著屍體,腐朽惡臭的各種死亡如輸液般供養著櫻花的盛開,那麼他反倒能跟一般人一樣自在地在花樹下飲宴。
也就是說,只有悲劇能凸顯存在的本質,萬物共生,環環相扣,靜謐優雅的林子隱瞞了看不見的真相。
17季的「相棒」第12集,緊扣「櫻花樹下」此一熟爛古老的日本文學命題展開,因婆婆過世得跟著丈夫從公寓搬回町屋老家的女子,第一天看到庭院裡的櫻花樹就心生狐疑,「那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樹梢猛然晃動數秒,定晴一看原來是烏鴉掠過枝頭。按照大多數鬼片設定,旁人一定同聲勸慰,什麼也沒有呀,你想太多了。
主人翁住進去沒多久,各類詭異不詳事紛紛出籠:夜半無人時木造樓梯傳來吱啞吱啞的某物踩過的聲音;衣櫃莫名被打開,露出婆婆生前衣服的袖子;老梳妝台抽屜內婆婆的木梳無端卡纏整綽的白髮;電話響個不停,一接起話筒傳來三味線的聲音——白髮婆婆陰魂不散,把媳婦嚇得魂都散了,兒子老神在在,沒事沒事,這世上哪來的鬼?(當然沒有,因為鬼從頭到尾都住在他心裡。)
靈異事件無處可申訴,但認識高官就有辦法,中園參事官這種時刻就會拉下臉來拜託很閒又愛管閒事的特命系,杉下右京自是來者不拒(一心想見鬼),冠城亘就頭皮發麻了,相棒幽默定番,前一集精壯粗獷的狂野刑警一聽到靈異就縮成怯生生小狐狸,連居酒屋老闆娘都忍不住要捉弄他(這弱點真是很討喜)。
編劇趁機調侃恐怖劇的萬年公式,被鬼追的人為什麼不逃到屋外,還往更陰森的地下室躲?第一聲尖叫後上門調查的都是粗心耍笨的探員,從不相信報案電話,一切都是為了讓鬼繼續鬧。「但請放心,我不是那種警察。」(笑),當右京提出「最後,再容許我問一個問題」,所有觀眾都知道,案子破了。但我們樂此不疲,生活太平淡,需要神探崎嶇複雜的大腦解悶。
一進老房子東張西望之後,他立刻知道鬼寄生何處,不知是誰的牌位,不知是誰的畫,還有怎麼看都有心事的櫻花樹,又遇上了自動送上門來的鄰居太太,加油添醋說了婆媳問題、女人想改建老屋但她老公不讓步等等,講完沒多久就活生生被嚇死(因爲有了這個荒謬的死,產生了真正的悲劇),至此劇情不難猜,女人的小姑手拿著死神的鐮刀,陪同做戲的則是女人的丈夫,兩兄妹爲了守護老家的秘密拚足了力氣——秘密就是櫻花樹下埋著屍體,右京一講出這句話,冠城馬上接「這不是一齣戲的名字嗎?」(觀月亞理紗《櫻子小姐的腳下埋著屍體》),隨即被喝止,別吵,最悲傷的不是發現屍體,而是看見屍體的那一夜啟動的幽暗鬼影,十歲八歲的孩子的恐怖惡夢,肅殺的夜、鬼祟的父母、毛毯下露出一截叔叔的手掌、樓梯地板上的斑斑血跡,這種撞見天崩地裂,好像親愛的媽媽真面目是虎姑婆,在廚房慈祥熬著湯,可舀起的卻是一根一根嫩白的小孩手指……
兩兄妹驚嚇不敢作聲,悄悄回房睡,但人生自此在陰影裡醒不了,小孩認定父母是殺人犯,卻下定決心守護他們,永遠不讓別人知道(說出去的話,會被警察抓走喔)。更可怕的是那對父母從來不知道自己成了孩子心裡的鬼,那一夜他們其實沒殺人,謎底在牆上掛了數十年的畫作背後,自殺死的畫家叔叔遺願要葬在家裡的櫻花樹下,搞半天,虎姑婆煮的只是苦瓜湯,昏黃燈光太朦朧,一切都想偏了,他們只是善良但做錯決定的人。
太晚查明真相,結果耽誤了一輩子的親情,一根刺扎在彼此心上,不可能有無罣礙親近時刻,而且從小就視自己家為叔叔的墳墓,每當櫻花盛開,就會想起那截沾染血跡的手,怎能不悚然戰慄?(史蒂芬金的恐怖小說《牠》,即是提煉童年深層恐懼,這集的老房子也等於是兩兄妹從沒逃出去的井,後來妹妹真變成了殺人犯,可謂殘酷的代價)也因刻意的疏離讓女主角認定自己被婆家討厭,才輕易上當,以為婆婆顯靈,作鬼也不放過她。
層層疊疊的都是影子,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假設裡,卻從不質疑其中的不合理,畫為何一直掛著?殺了人為什麼要埋在那麼醒目的櫻花樹下?人一旦根深蒂固相信了,就很難扭轉,可往往我們都只看到片面便相信。
鬼反映了人心的脆弱與荒謬,它從朦朧的縫隙竄出,宛如芽苗,漸漸長成魅惑眾生滿綴粉白的花樹,讓人看著看著害怕起來,沒遇到吹毛求疵的相棒二人組的話,也許就成為無法科學驗證的1%


命運之輪

圖/ lee ligin



我們都以為自己知道怎麼前行如何後退,且能停下腳步,在任何精準的時間,只要自己下了決定。我們以為可以,沒錯的,照著道理走,自己的道理,自己的核心,我們掌控,不把權利交出去,沒有上帝的棋局,沒有神諭,沒有紡紗的女巫一針見血的預言,做主,隨心所欲——那是一個三歲孩子自己選好出門穿搭的衣服;一個十七歲女孩看了一部電影暗自以為從此知道了人生的方向;一個四十歲的男人拋下工作花光積蓄只為了去環遊世界……

恆河沙數的時間恆河沙數的人生的每一秒中的起心動念不都是由「我」而來,沒有「我」,那又是誰?可曾有神在,或說一時佛在?如果我即是佛,那是超於心識或本然如存,如果成住壞不免成空,那麼所有的「我」是否可能做得了任何決定?我,在,還不在?

難道我不是我,難道每日睜眼(決定是否醒來)不是這個絕無僅有的腦袋下的指令,指令之後是標題——命令句與形容詞,用來總括念想與行動之間所有的將要與已然,時而懊惱時而振奮時而飄渺無所依循,在喜怒哀樂之間有更多留白,不進不退的等待,懸著,如一隻晾在戲台上的傀儡偶,笑不是自己的,哭也不是,只是一只面具,扮演著戲台下眾目睽睽所希冀自己成為的角色,戲路有腳本,拗逆不了,僅管看戲的真不在意結局,但頭上的spotlight 讓人無暇分神,這才發現多數時刻自己做不了主,人被千年百年經驗積累的命定(現在改稱大數據)所圍繞,要從中找自己的盤,參照斟酌,於是如煙塵漫飛的光絮(都是些什麼,能說是宇宙能量波紋不經意的擾動,一種恆定的力學?)纏捲成輪,轟轟然,無比巨大的聲影烙在身上,轉法輪一般,正反迴圈無止境,超脫之後又沈淪,耽溺過久又禁不住要浮出水面,孜孜矻矻,人生沒幾個清涼天。

命運兀自轉動。

多數時刻人想歸咎於它,以便還能找到一個抵抗的對象,好證明自己已經盡了全力。

起點,終站或在途中


















圖/lee ligin


日復一日,你回到這裡,短暫棲身的夢境,在現世的噪擾煙塵逐漸淡去之後,信步於中介的空間,於此,將所有愛與不愛卸去,將所有關係的罣礙放下,只剩自己了,在命運的石階之前,你必得選一條路走,但人多半貪懶,垃長了脖子探望搆不著邊的窗,亟待將未知轉為先卜,於是躊躇猶疑,臆測試探解析徵兆與提示,白與黑,鳥與貓,冷與熱,向左走或者往右轉,我們接收繁雜龐然的訊息,學習趨險之道,生怕自己循錯了路,敲不醒春雷卻跌進了寒冬的冰縫,若不慎推開永劫之門,門後的三首龍九臂怪呲牙咧嘴吼嚎撲來,赤手空拳的這一具軟弱肉身,怎可能招架得住?但人生苦短,幻夢一瞬,以為能衍動無數種可能的當下,其實永遠只有一條路走。

入夢後,人解除了智識的裝備,徒存直覺,那便是心了,毫無道理的,此時,你只能隨著心走,即便嗅見了寂冷的風息,一無所有的你,遺忘日間曾牢記的一切存活須知的你,仍會執意前行,彷彿恐懼、怯弱、傷害、試煉的提示與擔憂都與你無關,你唯一能做的,便是順著那盞暗處亮起的心念燃燈拾級而上,無有對錯,無有恐怖。
你信,燭光便沿級搖曳直至路的盡頭;你不信,光瞬滅之後的無形黑暗也會讓你無處可去。如此,你怎能不信你正在行走的路,那是你已然且必然的選擇了。
夢裡夢外皆然,你以為你每日都能回頭入夢,但已遠,已不同,無盡的旋梯繞不到的原點,一旦開始就不能重新開始。

我們是奇蹟產生的(終)


奇蹟的結局果然是大奇蹟,前一集看到一輝去學游泳和俄文時,以為他接下來要去西伯利亞野外研究,沒想到竟然是宇宙,是說上太空一趟要花很多錢,連植牙30萬都驚恐的動物講師真的去得成嗎?(這個夢好大,樫野木老師說的都沒在聽吼,還有個辦法,走到另一家電視台找大門未知子醫生,她去過了,而且很有錢🤣
延續這齣戲的風格,一切都會順利的,即使難過的時候,即使以為自己搞砸了,身旁的人都會溫柔地說:「那太好了,不是嗎?」(那麼就能知道自己在意什麼了)弄破碗的時候、輪胎被鐵釘刺破時、奇形怪狀餃子破掉時、被狠罵一頓時、被誤解時、沒人認真聽課時,任何事件的發生都有理由,以它本來的面目而生,這點跟天使牌的直覺法則接近,宇宙的運行有其冥冥之中的意義,重點是發現當下的祝福。如果,每一個人都能擁有一片屬於自己的森林,能在林中找到一棵喜愛的大樹,受了傷,躲到樹下歇一會,再痛的傷彷彿都能緩解。好美的樹啊!本來看劇名沒特別感覺,「奇蹟」在現世過於泛濫,正向觀點又容易流於說教,沒打算追這部,但一開頭就被森林中那棵籠罩在光亮裡的參天巨木吸引,瞬間被召喚,默默成為相河先生的死忠旁聽生,那片森林也讓人想起谷口治郎的《光年之森》,風景是有感情的,每一片葉脈都無比忙碌,它們正側耳傾聽萬物的聲音,陽光灑落,山雀跳躍,烏龜慢慢爬......樹木是連結土地與天空的堅毅生物,以自身的存在支撐著無數生命,也包括人。

第九集結尾,樫野木丟出手榴彈,對著相河直言:「你只能在這裡耍任性吧,不要裝得一副成功者嘴臉,讓學生誤會,這很麻煩,根本壞榜樣,我希望你從這裡消失!」震得相河兩顆大眼珠滾滿水,螞蟻先生也嚇得不知所措,ㄟ,沼袋拎著一大袋小黃瓜登門拜訪時,有種看到河童帶供品給人類的錯覺,貼心小紙條也寫著「歡迎到我的世界玩唷」,兩個動物控惺惺相惜的關心超溫暖,知己就是這樣產生的。相河不愧是研究者,沒有因為別人的惡評就陷入自我苛責的迴圈,而是認真思考「情緒」是怎麼產生的。

「我擴大了自己的光圈,可是連討厭的東西也進來了,於是變得痛苦。」

「不過,痛苦的感情也閃爍著光輝啊。」

認真思索之後,他告訴樫野木:「聽到你那樣說,我非常痛苦難受。我之所以會痛苦,是因為我想和你好好相處。」
(這意思是,我很在乎你對我的看法,所以我才那麼難過,簡直就是無瑕心靈的直球告白)接著,又直率邀請他一起去野外研究,在他的理科迴路中,人物、關係、情緒都是謎團,縱然錯綜複雜還會傷人,但只要搜索就能找出答案,迷惑了就去解謎,想通了就沒心結,也不記恨(也不是沒有,都直接說討厭事務長了XD),以這種手法處理人際關係既務實又爽朗,真該學起來,告訴隔壁棚的懦弱野獸們!不過,處理愛情就另當別論,有哪個女生聽到「我覺得你很有趣唷」會當成告白呢?虧得在那麼美的楓紅步道上,水本醫生都醞釀好情緒了。

不過,可能得等他從宇宙回來了。

「我要去宇宙看看。」老師的夢比學生的想像更大。

竟然是要去外太空這種設定,ㄧ輝的光不只侷限於地球,還要照亮宇宙。

看到這裡,實在是……太扯了

但也全劇終了。接下來上不到相河的課,有點寂寞呢。

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9


命運就像那隻傲嬌任性的黑貓,
你以為牠在柔順地向你撒嬌,
下一秒卻被反咬一口,
而你根本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

看完第九集,呆坐沙發失神,果然前兩集的爽朗是假象,暖陽照拂的時候就會忘記陰雨的濕黯,好像前頭所鋪陳的怯弱厭世躊躇爛好人迴圈終於被破解了,灰濛的海邊沙灘上,深海晶鼓足勇氣對京谷說出一直以來未能說出口的內心的迷惘和害怕,「不可愛又怎樣,混帳」,平和果決地斷了感情(理性而現實,斷男友易,戒工作難,人總得活下去)。

晶在率性教主吳羽的抱抱約定調教下,領悟「貼心和溫柔可以是一種武器」,她用得自然無痕,毫不勉強,好像液體創繃膏一樣,只輕輕抹上一層,對方的痛就稍稍緩解了,超強瞬間防護力!對京谷媽千春阿姨的愛情和堅持居家照顧先生之決定的感心相挺,對京谷前女友朱里的坦承和釋懷,對恆星哥哥的留心及助人於無形的智慧,為恆星準備啤酒和腦力遊戲盤的開懷打氣。

她的步驟是傾聽、理解、伸出援手,如同工作時的她,總能早一步預期老闆和客戶在想什麼,若說晶和月薪嬌妻的美栗最大的共同點,除了都是新垣結衣演的,就是都很擅長心理分析,真是珍貴的才能——早一步探知他人心裡的需求,泡個咖啡都要將杯緣把手喬到老闆最順手拿取的位置,難怪成為倚重的支柱,身旁每個人都喜歡她,連最最討厭她的朱里也說,你人那麼好,我想你一定可以幫我。

(小姐,你真忘了因為你的緣故讓她痛苦了四年嗎?忘了,沒錯,因為觀眾也被說服,和橘開司的遊戲一樣,一罐啤酒解恩仇,重開機,歡迎來到嶄新的世界,她既然從陰暗的洞穴爬出來,就別追究了?)

第九集的前半更是明亮歡愉到以為正在看晨間劇,美好的早晨,香濃的咖啡,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情愫寫在臉上;到公司也是,無能廢才部下竟然合力談成生意,朱里意外地跟電腦部門同事相處融洽,甚且,老闆還莫名其妙地升她官,潦草白紙寫上部長就是部長了(九十九跟Legal V的京極律師可以結拜,但光頭老闆肯定沒書法證書),可這裡也埋下地雷,朱里被老闆抓去當秘書,真是慘案,繭居四年後第一份工作是應對暴躁狂,要命。

但她們這時還在爬著人生的順梯,果然只要努力就行了,只要改變就可以了。最意想不到的發展就是千春突然打開京谷公寓的門,沒看到小晶,卻看到了朱里。隨後這兩個彼此驚嚇的女人又不約而同地到晶的租屋處會合,三人還一起到tap5喝酒,老媽和兒子的兩個前女友以驚死人的速度結成閨密,這一局的始作俑者京谷變成局外人,只能在吧台和恆星man’s talk,「女人好難懂呀!」「你能懂嗎?」「不行啊」。而京谷最在意的,仍是晶到底有沒有跟恆星上床!但他不是從沒讀出深海晶的內在表情嗎?怎麼面對男人就能敏感地察覺,你為什麼一臉認真?

隨後就是歡快轉悲催,以塔羅牌解釋即「聖杯3「高塔」,好像才剛在城堡頂樓辦party,隔天就被逼跳樓,雷電烽火如亡命警報,連轉圜的餘地都沒有。

前一晚心結盡解的暢飲,深海晶還豁達地發表不要再迷失的「並非一個人」言論,這段話很雞湯:有時是一個人,有時是像我跟你兩個人,有時是三個人一起喝酒,有時是跟酒友通宵玩遊戲,這些時刻都很美好,所以並非一直都是一個人(我不孤單)。然而隔天這些美好都被摧毀了,老闆比以前更焦躁,又吼又叫導致朱里犯了大錯,又從職場上逃走了;恆星無法擺脫作假帳的惡夢;受不了九十九的狂妄,晶終於在公司爆發了,直指老闆的缺點開砲,卻遭致命反擊:「不高興你辭職啊,公司沒有你一樣可以運轉。」她藏在上衣口袋裡的辭職信炸彈,在老闆眼中根本不是威脅,啊,她恭恭敬敬道歉了,這才發現原來一切都沒有改變,她所做的一切其實隨時可被取代。此刻,腦袋倒轉,想起了前兩集她遭受的壓榨、屈辱、情緒暴力,和差點跳軌的陰影,於是怯懦退縮迷惘無力的感覺又回來了,才說ㄧ個人也很好,又陷入極端渴望有人陪伴的情緒中,裝不了勇敢和灑脫。

此時,塔克拉瑪干又因為媒體騷擾而暫時公休,晶直接走進恆星的事務所,兩個悲傷的人擁抱親吻做愛,卻沈重得讓人無法微笑。

我和尾巴與神樂坂


貓貓狗狗加神社,古樸獸醫診所配懷舊坡坎窄巷弄,溫暖催淚元素一應俱全,原想作為輕鬆小品暖著看,沒想最後一集冷不防插入一把黑色止血鉗的sniper,讓人心臟破個洞,惆悵吹進來,溫柔的人過於自持,只能錯過愛。

一開始,畫面展開就是貓巷貓房子房寺院,一隻一隻可愛毛孩躺在石階上翻滾玩耍,悠悠晃過鳥居,隨意打哈欠伸懶腰,又或堵在咖啡廳前瞇眼打盹,一溜煙攀上黑瓦簷,偷偷跑進哪落人家庭院等放飯,更多鏡頭是哲學家似的貓,盤手趴臥在陽光灑落的青苔樹梢上,冷冷盯瞧坂下眾多貓奴的人生,而屋下的人在蟬聲仍未隱去的初秋來來回回走著,故事發生,在小動物的牽線下逐步擴散遇合的漣漪,光是劇情設定就十足療癒感,主角高圓寺達也(相葉雅紀)本身就是一隻散發巨大溫柔能量的小動物(擬物的形容,簡直一匹能說人語的聖光治療犬!?),再緊迫的危難或難言的悲傷,一遇到他就緩下來,時間停止前行,不急著要擷取什麼或獲得什麼,只是順著心流走,悄悄等花開,慢慢地復原。

這真需要定力,在這雞毛小事都扯嗓強辯的網路世代,年輕的獸醫來到歸途,決心承接這日復一日的恆常。能夠對無助者柔和說出:「別擔心,我會一直在這裡。」這句話的威力不下於大門未知子的豪情口頭禪「我不會失敗的」(私、失敗しないので),給人強大的安心感,說給人聽,也説給和人共生的動物聽,人有選擇,動物沒有,才需要這樣一個體貼的角色。


寵物渴望主人,只揪心於每個當下,別無他求,「我永遠等你,別離開我」,動物的深情比人更執著,說的便是這種無法取代的純粹,每一個人、每一隻動物都無可取代。

含蓄,是主人翁的基調,「沒事的」「我感受到你的心意了」「我會一直在這裡」……。

遇到委屈獨自承受,被人中傷不急著解釋,總是貼心觀察人和動物的細微心緒,對於各種關懷來者不拒(驚嚇式的偷窺,或鹹得麻痺舌根的滷味便當,能笑著說好吃是因爲愛吧,廣末涼子太美又太兇,氣場超強)。

所有的人都疼惜他,而他竟能同時施予安撫與救助,而不造成無能愛的傷害,連「情敵」都能對他敞開心扉啊,簡直就像神明一樣的存在。

這樣的達也何其眼熟,療癒系草食暖男一枚,說話輕輕柔柔,微笑明明很真誠,卻透著難以言喻的孤單,讓人想起了《夏目友人帳》的夏目貴志,一個嚐盡孤立之苦卻未曾遺失溫柔心念的另類陰陽師(不妨說他也是一名療癒者,救贖一隻隻失去自己名字的妖怪)。

夏目沒有特別做什麼就收服了貓咪老師,高先生沒特別做什麼就感動了常盤(廣末涼子)、她兒子大地,還有被主人遺棄的駐診犬大吉,看似不經意,卻清楚盪出感情線,日劇裡男人為女人煮的稀飯根本就是愛的魔法石,看得我也很想來一碗,白粥酸梅,說不出口的都吞了進去。

達也本來孓然一身返家陪母親,受託小町百廢待舉小診所,突然之間組起了救助小隊,獸醫、動物護理師和小幫手都齊了,坂上動物醫院掛牌營運,連高科技豪華獸醫院的實習醫生都受到感召前來投靠,也就是一個強力磁鐵的主角吸力設定,有需求的生命會不自覺靠過來(然後,又一個一個離開)。

耍廢窮酸宅男名倉(大倉孝二)也有相依為命的Love醬,毒舌藝伎大姊其實愛得比誰都深;心裡惦記著達也的年輕藝伎鈴芽(趣裡)縱容不甘心,但還是哭著要常盤「做自己」,她清楚知道達也的心;還有一個似人非人的面白神官成天抱著三花偷聽人們的祈禱,盡責公告劇情提要「每日一言」,時不時蹦出來跟男主角臉貼臉,說明神的意思真的很難猜。稻荷神也一直都在,如同守護老住宅區動物們數十年的德丸醫生,一派任性老頑童,實則通透世情。療癒劇的通則,沒有壞人,只是立場不同,每個情非得已的選擇都有苦衷。

喜歡這齣戲處理各種情緒的細節,恨、怨、妒、愁和愛,以及寂寞與掛念,特別是達也身為非婚生子的原罪,背負著怨妒的出生,縱然,母親開朗豁達強悍又堅定,但這也是她撫不了的傷(誰能原諒搶奪去父親的狐狸精?不相往來已是極限)。

記憶在三味線的弦音中倒帶,面對長年寂寞打成的結,達也不強作溝通或辯解,做他該做的事,專心治療受傷(虐)的狗兒,陪伴到最後。情緒的伏流都埋隱在語言之外,沒有噁爛浮誇的大和解,沒有刻意的討好,同父異母的姐姐終於因理解而寬諒時,也只是淺淺的回遞一枚四葉草的默認,那是童年曾經的友誼,無涉大人的情仇。

動物的病痛都呼應了人的困境,最後一集失智的柴犬,對應了常盤失蹤七年突然被宣告「找回來」的丈夫,但被找回來的這個人病了,遭遇重大事故,前半生的記憶已消逝無蹤。人回來了,心已不存,還能愛嗎?他仍是原來的那個人嗎?來不及開始的被攔腰折斷,將要接續的,又是另一個無盡等待。

這命,太苦,我不行。

前七集暖心的療癒藥效,到了第八集引發強烈過敏反應的副作用,心酸無極限,不知該哭著笑,還是笑著哭,情意是無法表達了,只能送別,再一起走一段熟悉的石板路,也只有短短的一個秋季,蓄積的情感在最後15分鐘潰堤,如夢的相逢是為了無法回頭的微笑道離別,那麼,彼此都能記住最美的時光,永存於心中的珍寶。

還沒發生的一切,最動人。

愛情,不用言說,全藏在常盤留下一張一張的字條裡,他貼滿了診間,彷彿她一直都在。




無法成為野獸又怎樣


連續幾周追看野木亞紀子的日劇《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內心實在被折磨得黏黏糊糊的,像未去豆渣未加糖的黃豆漿,帶著青味與渣底,囫圇吞下連悶帶氣都滾進胃裡,無法前進的人生,原地打轉的人生,厭世而未絕望,怯懦又渴望勇敢,想率性而為又把自己勸退。

總之,種種煩躁的無能,原地打轉,犀利真實地反映了現代人心裡的苦,在文明生活中養尊處優,卻失去捨棄與離開的勇氣,只能讓日子一天一天過,漸漸蹲成一個麻痺的人,對一切逆來順受習以為常,不為自己大聲說話,不爭取自己的權力,不想爭吵,不願惹麻煩,不敢有話直說,活成一碗仍溫熱的吐著泡泡的渣,等待被瀝去,等待酸腐。

我多想把手伸進螢幕中把深海晶(新垣結衣)搖醒,花井的溫柔是真的溫柔嗎?他的體貼其實很殘酷,他只要你可愛溫暖光明甜美的那一面,你得無止境包容他,體諒他,接受他的無作為,而且你明明就不愛了,為什麼不放手,你在怕什麼?但,天殺的,我還真的懂這種害怕,怯懦的確把自己逼向深淵的邊緣,可若怯懦是反覆經歷試煉後養成的保命條款,又怎麼可能要求她堅強勇敢像個鬥士?她得逃避躲藏、偽裝善良、不戳破真相才能活下去,於是盲目地編織藉口,承接不屬於她的責任,背負他人沉重的人生,讓自己累得像團抹布。


但劇裡的男男女女其實都在逃,連最爽朗直接自由無忌的野人吳羽(菊地凜子)都無法坦誠面對自己真正的感情,更別提整天泡在酒吧裡冷語毒舌,裝風流約妹卻又「中途睡著」的根元恒星(松田龍平),和優柔寡斷,耳根軟,不擅拒絕別人,話都不說清楚的花井京谷(田中圭),喔,還有一位奇葩對照組,情變後賴在前男友家白吃白住繭居四年的電玩宅女朱里(黑木華)。這幾個角色出現在任何劇中都讓人煩躁,但野木編劇神筆點兵召集令,讓他們全部在獸欄前大集合,擺明了想讓觀眾變野獸。

剛吞完第六集,舌間留苦味。每組關係看似有突破性的進展,卻又同時看不見未來,與主角們一起墜入茫茫白霧中,走向不明,又或者說根本沒有更好的路可以走(濃濃真實人生既視感)。作為「感情戲」,罕見出現誰配誰都不對的局面,PTT日劇版底下留言一片躁煩感,不是討論最喜歡哪個角色,而是誰最討人厭XD。

深海終於在花井面前露出真實的面目,攤牌,吵架,說真話,不是那個體貼順從的清秀佳人了。花井也狠狠地回了一句,現在的你一點都不可愛。(啊不然你是指愛「可愛」的那個我,不可愛你就不愛了嗎?老娘可是連同你的軟爛狗屁責任心和天荒地老拖延病,和在溫柔優雅斯文的優點中一起打包愛的啊。)

插播一組,一心想打混如泡溫水澡蒙混工作的松任谷,和口無遮攔自以為是的白目花井後輩筧,意外地有仙人掌對刺蝟的效果,兩人鬥嘴真精彩,好想看他們吵到打起來(繼續繼續,別讓有病的朱里出來玩),可以如此隨興地射箭丟炸藥的人格,才是真的野獸吧。

恒星和吳羽這邊呢,透過深海晶的質問,隔著一扇門,吳羽終於說出了閃電結婚的真相,不是為了債務而假結婚,也不是不喜歡恒星了,而是有些心底的話無法對他說出來,那麼是太在乎,還是不願意扮演弱者,不能跟真心愛的人撒嬌呢?到底愛是什麼,怎麼去評斷是不是真的愛一個人,或者只是假裝愛,愛自己創造出來的對方的樣子?


這是一個謎團。借用另一齣日劇的定番台詞,高橋一生主演的《我們是由奇蹟產生的》,溫馨可口,燦爛又明快,剛好可以補足無法成為野獸的失落感。


我無法成為野獸,但想成為相河一輝,專心且開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惜,戀愛並不是你想做或專心一致就能完成的事。


戀愛只能墜入,無法預期。


淘書


20,55,80。
台幣幣值,分別可以買一個紅豆餅,一杯莊園美式和一個咖哩豬排堡,可也能在二手書店帶走三本書,20元一本的弘兼憲史《黃昏流星群》,55元買回鄭樹森主編的《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集》,80元帶走白石一文《我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

舊書群落寄生於光華商場各樓層的某個轉角,與數位時代爭地,任何書淪落至此都褪下了貴氣,暢銷名著、古老譯本、風水占卜書刊、學科參考書和旅遊雜誌混雜並列,高行健和九把刀相鄰而坐,當然少不了金庸、倪匡、柯南和各種總裁,身而為書,在此悲欣交加的相逢,彷彿被送進靜僻的養老莊園,曾是誰家案上的寶,彼此不會過問,問多了頁緣會長斑,摺皺恐加深,再怎麼舊也得體面,等待下一次入世,那些沒說的或說出不口的身世,留予下一個閱讀者。

我總害怕在此遇見自己編過的書,幸好逛了四家店,沒見到它們,假想它們都被好好收藏著,或,仍蹲在倉庫的巨量裡。那麼它們或許寧願豪情闊氣出去闖蕩一圈,即使被燒被撕都甘願,若連淪落的機會都沒有,是否越可憐見。

然而,舊書店亦是熱絡的集子,眾書最後的安心地,抵抗即將的消亡,在文字成為垃圾之前,再給人類一次機會。不同隔夜即腐酸的紅豆餅、咖啡或漢堡,書籍在字跡模糊之前永遠帶有傳述的能力,只要有人願意再翻開,它就是一架時光播映器,以文字解碼。

今天淘得的三本書也是夾擠於龐雜無章歸類籠統的書架區,有些布滿塵沙,有些稍微整理過,都直挺挺立著,不打瞌睡,只是見面時,不由得生出一種「你怎麼會在這裡」的感慨,再瞄一眼貼在書身上的標價,真覺心酸——波赫士、馬奎斯,等我,馬上帶你們回家。1987年出版的時候,我才8歲,30年前它被烙印下來時,曾經想像過30年後的讀者嗎?換句話說,書寫必得抵得了未來才行,要能與五十年、一百年後、某日無事閒晃入二手書店(那時還有這東西嗎?或已換成數位、後數位「櫥窗」「雲上雲」?)的某一人對話,要能在冗長的寂靜中忍受擱淺,像裝載謎團神秘失蹤的黑盒子,等待新的科技找到它,賦予回聲的特權。遼遼無盡期,漫長的淘洗,我卻確信,其中有你,能達彼岸。

因此,我希冀自己能借用稚齡孩童的新鮮無邪來讀它,像《霧中風景》中的亞歷山大,以童身童眼辨識殘酷荒涼的死寂,魔幻之鄉,再重新成長一回?但我無法把涉歷過人世深潭的自己洗得更乾淨了,所有的觀看都蒙上記憶的剪影,世界不再是新穎的廣原,我無法回頭去尋找那棵霧中的樹,往後的記憶還是只能從當下開始。「你懂得什麼?難道你不明白事情總不能一副老樣子嗎?」(多諾索〈母女〉)書裡就有一篇〈老樣子的一天〉馬奎斯寫的,關於一個牙醫拔掉市長的牙,簡潔嘲諷,短得恰到痛點。這裡的人總是流浪,卻沒有可去的地方,「公路已經死去,沒有人,也沒有別的什麼東西使它復活。它長長的身軀無止境地伸向遠方,灰色的皮膚上看不到絲毫生氣。太陽像一只燒紅了的並逐漸白熾化的鋼球。」(胡安.包什〈女人〉 ,多明尼加小說家,竟也是總統)又或者「我踏著陰影,沿著那條乾巴巴的唯一的道路離開了坦博鎮。我一邊走一邊哭泣。」(巴列霍《復仇》)他們就這樣,始終在路上,晃蕩漂流了30年,目前暫時停泊於我的書桌,23則短篇小說,不見舊感,淺讀幾篇之後,慶幸今日的幸運,55元真超值,扭一隻合掌動物扭蛋都要60元。這時才想到,這兩天扭了兩次蛋,一個60元,一個100元,相加起來160,而這三本舊書的總價也才155,買不起兩顆蛋。

最快看完的當然是漫畫,第一次看&買弘兼憲史的書,看這名字超級熟,問了大神才笑自己見聞淺薄,人家是鼎鼎大名《島耕作》超知名漫畫家,《黃昏流星群》也是1995年就開始連載的作品,23年至今仍在連載中,真是迢迢長遠的黃昏,現看現賣,這才知道原來流星小如餅乾屑,產生的光亮卻能穿透100公里的大氣層讓人得以閉眼許願。

白石一文請稍等,剛剛把時間留給安哲羅普洛斯了,現在滿腦子都是沙灘,亡靈似的劇團人,還有那隻直升機吊掛上來的,上帝的手指。






餵養



如果可以選擇,她也不希望是由她領著她們走這一段曲折的路。

冬夜,她總化身為一隻巨大的鷹,輕輕喚,來,來,作伙行。她張開溫厚柔軟的羽翼,將兩隻幼雛護保至懷中,隔絕刮刺耳膜的嘯風,隔絕冷漠與太多不需言說的故事,在廊下將明將滅的燈管下,仔細叮嚀,小心著裝,直到確認小小身軀都被穩妥的包覆了,才起步上街。

小小雛鳥躲在大鷹的寬暖裡,透過羽縫悄悄探出四隻眼睛,世界被裹動著前行,像是雪花球,每次輕晃都有亮粉緩緩飄下,柔緩緩的,降灑於被白雪覆蓋的大地與小屋上,守住完好的圓,靜美恬靜的夢。此時天色暗下不久,家戶的餘光還藏在瓦間,得像鹹草在風裡搖曳個半天才逐漸亮起,巷口財伯的柑仔店正要打烊,突然有個平頭小男生鬼鬼祟祟摸進店裡,他低頭哀求,再讓他賒一瓶米酒頭就好,若是沒討到,回到家裡會被阿爸摃死。財伯叼著菸,悶氣噴了整臉,一老一小都想哭,僵在店門口像是演大戲。小雛鳥還沒等到結局,就被拖擺走,她們想起上禮拜也曾來這借醬油,那時財伯還多給了一片魷魚乾。

她決定改走小路,穿行窄仄的巷弄,繞經他人的後院,悄悄鑽進新建好的白色尖頂厝中,領一點麵粉和餐餅,當然也裝了滿滿的糖,盛在兩隻小雀鳥的翅膀間。有時,他們也給她衣服,給她麵包,這裡很慷慨,她想,只要聽一個晚上的話就有東西可拿,那麼她巴不得天天都來,不管是作為一隻鳥,或是作為一個人。「若是鳥仔就好了,飛得遠遠遠,路就不會讓海給攔斷了。」

進屋,跟著喊了聲「阿門」,她脫下蓬鬆的貂皮大衣,變回一個人,一個阿嬤,小雛鳥冒出頭變回兩個小女孩,吱吱喳喳,快樂地分剝著餅。她們每回都要跟鄰座炫耀一番,「這大衣也是教會分的,聽說是美國來的。你看,敢有像聖母的披甲?」「有像有像。」搶得這件奢侈的寶物,那可是小漁村傳頌一時的偉大事蹟,個性豪爽的她,什麼東西都可分享給人,獨獨這件大衣,碰都不讓碰,連女兒媳婦也摸不得。返程,夜更深,但聖母的披甲無比溫暖,她們竟哼起歌來,一路旋繞回家。

然而,白晝來臨,接踵而至的是荒涼的現實。

零落水田,廣闊沙丘,近海墳域,和莽氣紛雜的黃槿林,從家舍緩步走向海邊,所能望見的便是這蒼莽一野的荒蕪,夏日曝烤至曬,秋冬風口冷冽,零落菜圃枯黃瓜藤,每一隻瓜都得結結實實掙水擠縫才能從葉鬚間吹漲出頭,捏捏扭扭皮硬個小,賣不了錢,莊稼僅是餘活,討海才是正經事,搖渡竹筏憑浪飄流,捕回什麼是什麼,空手而返時也只能笑笑,抵港時順路至村口領瓶米酒頭澆癮,揣著責不了天的怨氣配乾炒花生米,嚼得香了,甜了,醉了,倒頭睡去,待下一個凌晨出海日,與海波浪再戰一回。

彼時沒有準確的風浪預報,沒有氣候雲圖,每一趟出航都是把自己灑出去,如拋給海神的餌食,企盼引撈回滿船大魚,兌換米鹽醬油或錢,但多賣幾簍魚的錢也僅堪應付家族數日斗米,灶間的陶甕從未填滿,反覆的試水,無止盡的窮,海與天相繼降下的責煉讓人與瓜果都避不了尖酸與澀苦,閒言與風語,其中最澀最難言說的是一個個回不了岸的名字,搏命的活兒,難料的凶險,風颱天暴雨日,夜行的薄竹筏小扁舟輕輕一攪就碎了,都碎了,人不成人的返不來,只好招魂,一個名字連著一個名字,聲聲喚,聲聲慢,沙塵擾天,每個字都被浪沖散,太遼闊的世界註定無情,悽厲的號哭後,是一段更徹靜冷寂的長路,走著走著不能回頭,天老地闊,菅芒如鬼,地鈴風中顫搖,金紙沿途飄撒,翻滾半空一圈又一圈,飄著飄著不見影,最後什麼都不剩,嗚咽海潮帶走了一切。

她的長子便是其中一個碎在波濤裡的名字,那日的海域是森冷的閻王殿,命運判下骨肉分離之刑,黑沙泥裡清晰的爪痕是抓撕心頭的揪痛,遺忘是無能為力的,但可恨她終究離不開這片海,海奪人性命,也餵養眾生。

僻遠漁村日夜攏著燥熟的鹹氣,將人情世故烘燻得乾扁蔫痿,沒有餘留的閒裕,走壞運少了一個賺食的人,因此多一分米糧少兩杓豆水,都是勞念費磨的功,長子沒了,長媳改嫁,兩個被父母遺落的孩子夾生在叔嬸姑母的眼色裡,一日三餐十幾口,必得這剋扣挪寸東撿西省地才活得下來。一個月裡總有幾天,她得趁退潮時分到淺水區拾貝,挖赤嘴仔回家製赤嘴仔醢(台語念ㄍㄟˇ),海裡河裡的什麼只要討得回,都可入醢,有蛤仔醢、黑目蝦仔醢、蜆仔醢、毛蟹醢和鹹醢(溪魚經鹽、米酒、蒜頭、辣椒等醃製的海味),那是餐桌上配鹹的,一匙醢能扒好幾口粥,住在海口的人難忘懷的珍饈,鹹辛入味,滿嘴蒜香,帶勁,那滑嫩水潤的滋味,比大魚大肉更撩人。即便村裡的男人遇上海神最吝嗇苛刻的時候,女人都還能謙卑地挖回滿簍的貝蟹,不夠溫飽的話,也能止飢,活口不就這麼一回事?

她必定牽著兩個長子留下的稚女,挖赤嘴仔,掀石縫找毛蟹,撈溪蝦小魚,拾撿柴薪,摘野花野菜,一老二小相互圈連著在岸邊徘徊,張羅生鮮。有時,她想喘口氣,便倚著矮籬背風點菸,顫抖著仿若火炎山裸土赤褐斑斑的指掌,吃力但絕對專注地吸取一口一口的濃嗆,「麥挖啊,去𨑨迌。」小孫女放下尖鍬,抓起細枝就彼此打鬧起來,丟沙、跳浪,畫圈圈,她們手牽手看著橘色的日頭橘色的光,雲浪都被燒暖了,一抹紅一點紫幾許藍,還有黃和橘,過度的燦爛明亮使她們忘記接下來將迎來的黑夜,歡喊著:「阿嬤,海的彼面揪水耶。」此時,海會安靜下來,昏暝交界,顏色一一消融,影子逐漸淡薄,她怔怔望著大海,什麼話也沒說。

海也沒有回答。

遲到一甲子的關子嶺


你永遠不會知道現在待在你身邊的人,能夠陪你多久?
珍惜似乎變成唯一能做的事,但珍惜包含了繁瑣的日常,包含了不是那麼順遂或安定的時光,也包含了爭吵與錯過。

怎能期望,你把每一刻都留下來,成為那恆定不疑的收藏?

有緣是甚麼意思?人世難料,相逢靠運氣,相處都有期限。
五年、三年、十一年、五十年,或者僅僅幾個月。
只要那人於你而言無可取代(你理解這種唯一或甘願是什麼),儘管他不在了(不管哪是何種型態的失去),關於他的記憶仍會持續下去,那是一生的事。

六十年前的一次軍中面會,在她的記憶裡從未褪色。

那個沒有手機、電話,僅靠信件聯繫的年代,原本與丈夫同樣在嘉義當兵的鄰人相約,趁著過年要作夥南下眷探,誰知道出發的那天鄰居突然變卦,讓向來膽小怕生的她陷入忐忑兩難的困境,畢竟從沒離家(不管娘家或夫家)遠行過,何況得自己帶著三歲的女兒搭火車。嘉義長什麼樣子她一無所知,僅僅知道丈夫所在營區的地名,可是信都寄了不能失約,她硬著頭皮踏上旅程。

叩摟叩摟,叩摟叩摟,她心跳像在與車速競賽,整路慌張兮兮,把女兒抱緊緊,同車若有人多瞧她一眼,她就嚇得發顫,好像闖叢林去探險,未知的世界猛獸一般,她笑著說:「點點緊張,點點歡喜,點點害怕,就這樣搖來晃去還是到了。」沒想到出了站,遲遲等不到丈夫,她牽牢了女兒怕走散,眼前每一個當兵的怎麼都一個樣,但每一個都不是他,直到一個阿兵哥來搭話,她才鼓起勇氣請對方帶路。

「那段路很長,印象最深的就是兩旁都種甘蔗,甘蔗比我還高,若是遇到壞人,要喊都沒人救。」邊講邊比劃,可以想見茂密的甘蔗園,在她眼裡,可能都有壞人藏在裡頭。

來到營區,與他欣喜相逢,她記得那餐飯的滋味,也記得她那古意的尪婿說過的每一句話,百里迢迢而來,該夜他卻不敢向長官請假,打聽了辦法,就將她們母女寄置在營區旁一個熟人家中自己返營去。那難睡的竹床,每次翻身都唧拐唧拐響,響了一整夜。

隔天,丈夫來接她們,歡頭喜面中略有歉意,同袍嘲笑他太憨,之前同寢的誰伊某來面會,都嘛帶去住旅館。為了補償妻女,他決定好好陪她們玩一天。「來去關子嶺。」「時間夠嗎?會不會太晚?」他笑著說怎麼會,難得來一趟啊。可是,那天每一班前往關子嶺的公車都客滿,他們從早等到午後都擠不上去。她後來記起,那是大年初一啊,到處都是走春的人。

「沒關係啦,太晚了,我先回去。」
「來,叫爸爸早點回家。」

稚氣的童音一出口,他的眼淚就流下來。她一定也哭了,六十多年後,她與手中牽縛住的女兒仍然還在哭。那時她們都不知道,心酸不捨將是日後更漫長的傷痛,如影隨形,漫進了家族癡傻瘋狂的基因裡。

後來他們再也沒去過關子嶺。

直到前幾年,也是春節,當了阿嬤的女兒終於跟著一家大小踏上了這處三歲時錯過的風景區,苦澀與酸楚都已遠去,泥泉洗去未償的遺憾,可有太多的不堪回首,無法耽溺的不堪回首,依然深深扎在心上。






大國主的兔子

「差不多時間了,去海邊看看,也許已經到了。」 浪靜無風,遠方點點星火,舊曆十月,一年一度的出雲大會即將開始。 兔子蹦蹦跳跳前往稻佐之濱,祂得幫大國主接回八百萬神,每一位神都需要一隻兔子,引路,作陪,記錄兼打雜,千百年來祂努力繁衍,確保子孫的數量得以匹配神明的雲集,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