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奇蹟產生的(終)


奇蹟的結局果然是大奇蹟,前一集看到一輝去學游泳和俄文時,以為他接下來要去西伯利亞野外研究,沒想到竟然是宇宙,是說上太空一趟要花很多錢,連植牙30萬都驚恐的動物講師真的去得成嗎?(這個夢好大,樫野木老師說的都沒在聽吼,還有個辦法,走到另一家電視台找大門未知子醫生,她去過了,而且很有錢🤣
延續這齣戲的風格,一切都會順利的,即使難過的時候,即使以為自己搞砸了,身旁的人都會溫柔地說:「那太好了,不是嗎?」(那麼就能知道自己在意什麼了)弄破碗的時候、輪胎被鐵釘刺破時、奇形怪狀餃子破掉時、被狠罵一頓時、被誤解時、沒人認真聽課時,任何事件的發生都有理由,以它本來的面目而生,這點跟天使牌的直覺法則接近,宇宙的運行有其冥冥之中的意義,重點是發現當下的祝福。如果,每一個人都能擁有一片屬於自己的森林,能在林中找到一棵喜愛的大樹,受了傷,躲到樹下歇一會,再痛的傷彷彿都能緩解。好美的樹啊!本來看劇名沒特別感覺,「奇蹟」在現世過於泛濫,正向觀點又容易流於說教,沒打算追這部,但一開頭就被森林中那棵籠罩在光亮裡的參天巨木吸引,瞬間被召喚,默默成為相河先生的死忠旁聽生,那片森林也讓人想起谷口治郎的《光年之森》,風景是有感情的,每一片葉脈都無比忙碌,它們正側耳傾聽萬物的聲音,陽光灑落,山雀跳躍,烏龜慢慢爬......樹木是連結土地與天空的堅毅生物,以自身的存在支撐著無數生命,也包括人。

第九集結尾,樫野木丟出手榴彈,對著相河直言:「你只能在這裡耍任性吧,不要裝得一副成功者嘴臉,讓學生誤會,這很麻煩,根本壞榜樣,我希望你從這裡消失!」震得相河兩顆大眼珠滾滿水,螞蟻先生也嚇得不知所措,ㄟ,沼袋拎著一大袋小黃瓜登門拜訪時,有種看到河童帶供品給人類的錯覺,貼心小紙條也寫著「歡迎到我的世界玩唷」,兩個動物控惺惺相惜的關心超溫暖,知己就是這樣產生的。相河不愧是研究者,沒有因為別人的惡評就陷入自我苛責的迴圈,而是認真思考「情緒」是怎麼產生的。

「我擴大了自己的光圈,可是連討厭的東西也進來了,於是變得痛苦。」

「不過,痛苦的感情也閃爍著光輝啊。」

認真思索之後,他告訴樫野木:「聽到你那樣說,我非常痛苦難受。我之所以會痛苦,是因為我想和你好好相處。」
(這意思是,我很在乎你對我的看法,所以我才那麼難過,簡直就是無瑕心靈的直球告白)接著,又直率邀請他一起去野外研究,在他的理科迴路中,人物、關係、情緒都是謎團,縱然錯綜複雜還會傷人,但只要搜索就能找出答案,迷惑了就去解謎,想通了就沒心結,也不記恨(也不是沒有,都直接說討厭事務長了XD),以這種手法處理人際關係既務實又爽朗,真該學起來,告訴隔壁棚的懦弱野獸們!不過,處理愛情就另當別論,有哪個女生聽到「我覺得你很有趣唷」會當成告白呢?虧得在那麼美的楓紅步道上,水本醫生都醞釀好情緒了。

不過,可能得等他從宇宙回來了。

「我要去宇宙看看。」老師的夢比學生的想像更大。

竟然是要去外太空這種設定,ㄧ輝的光不只侷限於地球,還要照亮宇宙。

看到這裡,實在是……太扯了

但也全劇終了。接下來上不到相河的課,有點寂寞呢。

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9


命運就像那隻傲嬌任性的黑貓,
你以為牠在柔順地向你撒嬌,
下一秒卻被反咬一口,
而你根本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

看完第九集,呆坐沙發失神,果然前兩集的爽朗是假象,暖陽照拂的時候就會忘記陰雨的濕黯,好像前頭所鋪陳的怯弱厭世躊躇爛好人迴圈終於被破解了,灰濛的海邊沙灘上,深海晶鼓足勇氣對京谷說出一直以來未能說出口的內心的迷惘和害怕,「不可愛又怎樣,混帳」,平和果決地斷了感情(理性而現實,斷男友易,戒工作難,人總得活下去)。

晶在率性教主吳羽的抱抱約定調教下,領悟「貼心和溫柔可以是一種武器」,她用得自然無痕,毫不勉強,好像液體創繃膏一樣,只輕輕抹上一層,對方的痛就稍稍緩解了,超強瞬間防護力!對京谷媽千春阿姨的愛情和堅持居家照顧先生之決定的感心相挺,對京谷前女友朱里的坦承和釋懷,對恆星哥哥的留心及助人於無形的智慧,為恆星準備啤酒和腦力遊戲盤的開懷打氣。

她的步驟是傾聽、理解、伸出援手,如同工作時的她,總能早一步預期老闆和客戶在想什麼,若說晶和月薪嬌妻的美栗最大的共同點,除了都是新垣結衣演的,就是都很擅長心理分析,真是珍貴的才能——早一步探知他人心裡的需求,泡個咖啡都要將杯緣把手喬到老闆最順手拿取的位置,難怪成為倚重的支柱,身旁每個人都喜歡她,連最最討厭她的朱里也說,你人那麼好,我想你一定可以幫我。

(小姐,你真忘了因為你的緣故讓她痛苦了四年嗎?忘了,沒錯,因為觀眾也被說服,和橘開司的遊戲一樣,一罐啤酒解恩仇,重開機,歡迎來到嶄新的世界,她既然從陰暗的洞穴爬出來,就別追究了?)

第九集的前半更是明亮歡愉到以為正在看晨間劇,美好的早晨,香濃的咖啡,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情愫寫在臉上;到公司也是,無能廢才部下竟然合力談成生意,朱里意外地跟電腦部門同事相處融洽,甚且,老闆還莫名其妙地升她官,潦草白紙寫上部長就是部長了(九十九跟Legal V的京極律師可以結拜,但光頭老闆肯定沒書法證書),可這裡也埋下地雷,朱里被老闆抓去當秘書,真是慘案,繭居四年後第一份工作是應對暴躁狂,要命。

但她們這時還在爬著人生的順梯,果然只要努力就行了,只要改變就可以了。最意想不到的發展就是千春突然打開京谷公寓的門,沒看到小晶,卻看到了朱里。隨後這兩個彼此驚嚇的女人又不約而同地到晶的租屋處會合,三人還一起到tap5喝酒,老媽和兒子的兩個前女友以驚死人的速度結成閨密,這一局的始作俑者京谷變成局外人,只能在吧台和恆星man’s talk,「女人好難懂呀!」「你能懂嗎?」「不行啊」。而京谷最在意的,仍是晶到底有沒有跟恆星上床!但他不是從沒讀出深海晶的內在表情嗎?怎麼面對男人就能敏感地察覺,你為什麼一臉認真?

隨後就是歡快轉悲催,以塔羅牌解釋即「聖杯3「高塔」,好像才剛在城堡頂樓辦party,隔天就被逼跳樓,雷電烽火如亡命警報,連轉圜的餘地都沒有。

前一晚心結盡解的暢飲,深海晶還豁達地發表不要再迷失的「並非一個人」言論,這段話很雞湯:有時是一個人,有時是像我跟你兩個人,有時是三個人一起喝酒,有時是跟酒友通宵玩遊戲,這些時刻都很美好,所以並非一直都是一個人(我不孤單)。然而隔天這些美好都被摧毀了,老闆比以前更焦躁,又吼又叫導致朱里犯了大錯,又從職場上逃走了;恆星無法擺脫作假帳的惡夢;受不了九十九的狂妄,晶終於在公司爆發了,直指老闆的缺點開砲,卻遭致命反擊:「不高興你辭職啊,公司沒有你一樣可以運轉。」她藏在上衣口袋裡的辭職信炸彈,在老闆眼中根本不是威脅,啊,她恭恭敬敬道歉了,這才發現原來一切都沒有改變,她所做的一切其實隨時可被取代。此刻,腦袋倒轉,想起了前兩集她遭受的壓榨、屈辱、情緒暴力,和差點跳軌的陰影,於是怯懦退縮迷惘無力的感覺又回來了,才說ㄧ個人也很好,又陷入極端渴望有人陪伴的情緒中,裝不了勇敢和灑脫。

此時,塔克拉瑪干又因為媒體騷擾而暫時公休,晶直接走進恆星的事務所,兩個悲傷的人擁抱親吻做愛,卻沈重得讓人無法微笑。

我和尾巴與神樂坂


貓貓狗狗加神社,古樸獸醫診所配懷舊坡坎窄巷弄,溫暖催淚元素一應俱全,原想作為輕鬆小品暖著看,沒想最後一集冷不防插入一把黑色止血鉗的sniper,讓人心臟破個洞,惆悵吹進來,溫柔的人過於自持,只能錯過愛。

一開始,畫面展開就是貓巷貓房子房寺院,一隻一隻可愛毛孩躺在石階上翻滾玩耍,悠悠晃過鳥居,隨意打哈欠伸懶腰,又或堵在咖啡廳前瞇眼打盹,一溜煙攀上黑瓦簷,偷偷跑進哪落人家庭院等放飯,更多鏡頭是哲學家似的貓,盤手趴臥在陽光灑落的青苔樹梢上,冷冷盯瞧坂下眾多貓奴的人生,而屋下的人在蟬聲仍未隱去的初秋來來回回走著,故事發生,在小動物的牽線下逐步擴散遇合的漣漪,光是劇情設定就十足療癒感,主角高圓寺達也(相葉雅紀)本身就是一隻散發巨大溫柔能量的小動物(擬物的形容,簡直一匹能說人語的聖光治療犬!?),再緊迫的危難或難言的悲傷,一遇到他就緩下來,時間停止前行,不急著要擷取什麼或獲得什麼,只是順著心流走,悄悄等花開,慢慢地復原。

這真需要定力,在這雞毛小事都扯嗓強辯的網路世代,年輕的獸醫來到歸途,決心承接這日復一日的恆常。能夠對無助者柔和說出:「別擔心,我會一直在這裡。」這句話的威力不下於大門未知子的豪情口頭禪「我不會失敗的」(私、失敗しないので),給人強大的安心感,說給人聽,也説給和人共生的動物聽,人有選擇,動物沒有,才需要這樣一個體貼的角色。


寵物渴望主人,只揪心於每個當下,別無他求,「我永遠等你,別離開我」,動物的深情比人更執著,說的便是這種無法取代的純粹,每一個人、每一隻動物都無可取代。

含蓄,是主人翁的基調,「沒事的」「我感受到你的心意了」「我會一直在這裡」……。

遇到委屈獨自承受,被人中傷不急著解釋,總是貼心觀察人和動物的細微心緒,對於各種關懷來者不拒(驚嚇式的偷窺,或鹹得麻痺舌根的滷味便當,能笑著說好吃是因爲愛吧,廣末涼子太美又太兇,氣場超強)。

所有的人都疼惜他,而他竟能同時施予安撫與救助,而不造成無能愛的傷害,連「情敵」都能對他敞開心扉啊,簡直就像神明一樣的存在。

這樣的達也何其眼熟,療癒系草食暖男一枚,說話輕輕柔柔,微笑明明很真誠,卻透著難以言喻的孤單,讓人想起了《夏目友人帳》的夏目貴志,一個嚐盡孤立之苦卻未曾遺失溫柔心念的另類陰陽師(不妨說他也是一名療癒者,救贖一隻隻失去自己名字的妖怪)。

夏目沒有特別做什麼就收服了貓咪老師,高先生沒特別做什麼就感動了常盤(廣末涼子)、她兒子大地,還有被主人遺棄的駐診犬大吉,看似不經意,卻清楚盪出感情線,日劇裡男人為女人煮的稀飯根本就是愛的魔法石,看得我也很想來一碗,白粥酸梅,說不出口的都吞了進去。

達也本來孓然一身返家陪母親,受託小町百廢待舉小診所,突然之間組起了救助小隊,獸醫、動物護理師和小幫手都齊了,坂上動物醫院掛牌營運,連高科技豪華獸醫院的實習醫生都受到感召前來投靠,也就是一個強力磁鐵的主角吸力設定,有需求的生命會不自覺靠過來(然後,又一個一個離開)。

耍廢窮酸宅男名倉(大倉孝二)也有相依為命的Love醬,毒舌藝伎大姊其實愛得比誰都深;心裡惦記著達也的年輕藝伎鈴芽(趣裡)縱容不甘心,但還是哭著要常盤「做自己」,她清楚知道達也的心;還有一個似人非人的面白神官成天抱著三花偷聽人們的祈禱,盡責公告劇情提要「每日一言」,時不時蹦出來跟男主角臉貼臉,說明神的意思真的很難猜。稻荷神也一直都在,如同守護老住宅區動物們數十年的德丸醫生,一派任性老頑童,實則通透世情。療癒劇的通則,沒有壞人,只是立場不同,每個情非得已的選擇都有苦衷。

喜歡這齣戲處理各種情緒的細節,恨、怨、妒、愁和愛,以及寂寞與掛念,特別是達也身為非婚生子的原罪,背負著怨妒的出生,縱然,母親開朗豁達強悍又堅定,但這也是她撫不了的傷(誰能原諒搶奪去父親的狐狸精?不相往來已是極限)。

記憶在三味線的弦音中倒帶,面對長年寂寞打成的結,達也不強作溝通或辯解,做他該做的事,專心治療受傷(虐)的狗兒,陪伴到最後。情緒的伏流都埋隱在語言之外,沒有噁爛浮誇的大和解,沒有刻意的討好,同父異母的姐姐終於因理解而寬諒時,也只是淺淺的回遞一枚四葉草的默認,那是童年曾經的友誼,無涉大人的情仇。

動物的病痛都呼應了人的困境,最後一集失智的柴犬,對應了常盤失蹤七年突然被宣告「找回來」的丈夫,但被找回來的這個人病了,遭遇重大事故,前半生的記憶已消逝無蹤。人回來了,心已不存,還能愛嗎?他仍是原來的那個人嗎?來不及開始的被攔腰折斷,將要接續的,又是另一個無盡等待。

這命,太苦,我不行。

前七集暖心的療癒藥效,到了第八集引發強烈過敏反應的副作用,心酸無極限,不知該哭著笑,還是笑著哭,情意是無法表達了,只能送別,再一起走一段熟悉的石板路,也只有短短的一個秋季,蓄積的情感在最後15分鐘潰堤,如夢的相逢是為了無法回頭的微笑道離別,那麼,彼此都能記住最美的時光,永存於心中的珍寶。

還沒發生的一切,最動人。

愛情,不用言說,全藏在常盤留下一張一張的字條裡,他貼滿了診間,彷彿她一直都在。




無法成為野獸又怎樣


連續幾周追看野木亞紀子的日劇《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內心實在被折磨得黏黏糊糊的,像未去豆渣未加糖的黃豆漿,帶著青味與渣底,囫圇吞下連悶帶氣都滾進胃裡,無法前進的人生,原地打轉的人生,厭世而未絕望,怯懦又渴望勇敢,想率性而為又把自己勸退。

總之,種種煩躁的無能,原地打轉,犀利真實地反映了現代人心裡的苦,在文明生活中養尊處優,卻失去捨棄與離開的勇氣,只能讓日子一天一天過,漸漸蹲成一個麻痺的人,對一切逆來順受習以為常,不為自己大聲說話,不爭取自己的權力,不想爭吵,不願惹麻煩,不敢有話直說,活成一碗仍溫熱的吐著泡泡的渣,等待被瀝去,等待酸腐。

我多想把手伸進螢幕中把深海晶(新垣結衣)搖醒,花井的溫柔是真的溫柔嗎?他的體貼其實很殘酷,他只要你可愛溫暖光明甜美的那一面,你得無止境包容他,體諒他,接受他的無作為,而且你明明就不愛了,為什麼不放手,你在怕什麼?但,天殺的,我還真的懂這種害怕,怯懦的確把自己逼向深淵的邊緣,可若怯懦是反覆經歷試煉後養成的保命條款,又怎麼可能要求她堅強勇敢像個鬥士?她得逃避躲藏、偽裝善良、不戳破真相才能活下去,於是盲目地編織藉口,承接不屬於她的責任,背負他人沉重的人生,讓自己累得像團抹布。


但劇裡的男男女女其實都在逃,連最爽朗直接自由無忌的野人吳羽(菊地凜子)都無法坦誠面對自己真正的感情,更別提整天泡在酒吧裡冷語毒舌,裝風流約妹卻又「中途睡著」的根元恒星(松田龍平),和優柔寡斷,耳根軟,不擅拒絕別人,話都不說清楚的花井京谷(田中圭),喔,還有一位奇葩對照組,情變後賴在前男友家白吃白住繭居四年的電玩宅女朱里(黑木華)。這幾個角色出現在任何劇中都讓人煩躁,但野木編劇神筆點兵召集令,讓他們全部在獸欄前大集合,擺明了想讓觀眾變野獸。

剛吞完第六集,舌間留苦味。每組關係看似有突破性的進展,卻又同時看不見未來,與主角們一起墜入茫茫白霧中,走向不明,又或者說根本沒有更好的路可以走(濃濃真實人生既視感)。作為「感情戲」,罕見出現誰配誰都不對的局面,PTT日劇版底下留言一片躁煩感,不是討論最喜歡哪個角色,而是誰最討人厭XD。

深海終於在花井面前露出真實的面目,攤牌,吵架,說真話,不是那個體貼順從的清秀佳人了。花井也狠狠地回了一句,現在的你一點都不可愛。(啊不然你是指愛「可愛」的那個我,不可愛你就不愛了嗎?老娘可是連同你的軟爛狗屁責任心和天荒地老拖延病,和在溫柔優雅斯文的優點中一起打包愛的啊。)

插播一組,一心想打混如泡溫水澡蒙混工作的松任谷,和口無遮攔自以為是的白目花井後輩筧,意外地有仙人掌對刺蝟的效果,兩人鬥嘴真精彩,好想看他們吵到打起來(繼續繼續,別讓有病的朱里出來玩),可以如此隨興地射箭丟炸藥的人格,才是真的野獸吧。

恒星和吳羽這邊呢,透過深海晶的質問,隔著一扇門,吳羽終於說出了閃電結婚的真相,不是為了債務而假結婚,也不是不喜歡恒星了,而是有些心底的話無法對他說出來,那麼是太在乎,還是不願意扮演弱者,不能跟真心愛的人撒嬌呢?到底愛是什麼,怎麼去評斷是不是真的愛一個人,或者只是假裝愛,愛自己創造出來的對方的樣子?


這是一個謎團。借用另一齣日劇的定番台詞,高橋一生主演的《我們是由奇蹟產生的》,溫馨可口,燦爛又明快,剛好可以補足無法成為野獸的失落感。


我無法成為野獸,但想成為相河一輝,專心且開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惜,戀愛並不是你想做或專心一致就能完成的事。


戀愛只能墜入,無法預期。


淘書


20,55,80。
台幣幣值,分別可以買一個紅豆餅,一杯莊園美式和一個咖哩豬排堡,可也能在二手書店帶走三本書,20元一本的弘兼憲史《黃昏流星群》,55元買回鄭樹森主編的《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集》,80元帶走白石一文《我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

舊書群落寄生於光華商場各樓層的某個轉角,與數位時代爭地,任何書淪落至此都褪下了貴氣,暢銷名著、古老譯本、風水占卜書刊、學科參考書和旅遊雜誌混雜並列,高行健和九把刀相鄰而坐,當然少不了金庸、倪匡、柯南和各種總裁,身而為書,在此悲欣交加的相逢,彷彿被送進靜僻的養老莊園,曾是誰家案上的寶,彼此不會過問,問多了頁緣會長斑,摺皺恐加深,再怎麼舊也得體面,等待下一次入世,那些沒說的或說出不口的身世,留予下一個閱讀者。

我總害怕在此遇見自己編過的書,幸好逛了四家店,沒見到它們,假想它們都被好好收藏著,或,仍蹲在倉庫的巨量裡。那麼它們或許寧願豪情闊氣出去闖蕩一圈,即使被燒被撕都甘願,若連淪落的機會都沒有,是否越可憐見。

然而,舊書店亦是熱絡的集子,眾書最後的安心地,抵抗即將的消亡,在文字成為垃圾之前,再給人類一次機會。不同隔夜即腐酸的紅豆餅、咖啡或漢堡,書籍在字跡模糊之前永遠帶有傳述的能力,只要有人願意再翻開,它就是一架時光播映器,以文字解碼。

今天淘得的三本書也是夾擠於龐雜無章歸類籠統的書架區,有些布滿塵沙,有些稍微整理過,都直挺挺立著,不打瞌睡,只是見面時,不由得生出一種「你怎麼會在這裡」的感慨,再瞄一眼貼在書身上的標價,真覺心酸——波赫士、馬奎斯,等我,馬上帶你們回家。1987年出版的時候,我才8歲,30年前它被烙印下來時,曾經想像過30年後的讀者嗎?換句話說,書寫必得抵得了未來才行,要能與五十年、一百年後、某日無事閒晃入二手書店(那時還有這東西嗎?或已換成數位、後數位「櫥窗」「雲上雲」?)的某一人對話,要能在冗長的寂靜中忍受擱淺,像裝載謎團神秘失蹤的黑盒子,等待新的科技找到它,賦予回聲的特權。遼遼無盡期,漫長的淘洗,我卻確信,其中有你,能達彼岸。

因此,我希冀自己能借用稚齡孩童的新鮮無邪來讀它,像《霧中風景》中的亞歷山大,以童身童眼辨識殘酷荒涼的死寂,魔幻之鄉,再重新成長一回?但我無法把涉歷過人世深潭的自己洗得更乾淨了,所有的觀看都蒙上記憶的剪影,世界不再是新穎的廣原,我無法回頭去尋找那棵霧中的樹,往後的記憶還是只能從當下開始。「你懂得什麼?難道你不明白事情總不能一副老樣子嗎?」(多諾索〈母女〉)書裡就有一篇〈老樣子的一天〉馬奎斯寫的,關於一個牙醫拔掉市長的牙,簡潔嘲諷,短得恰到痛點。這裡的人總是流浪,卻沒有可去的地方,「公路已經死去,沒有人,也沒有別的什麼東西使它復活。它長長的身軀無止境地伸向遠方,灰色的皮膚上看不到絲毫生氣。太陽像一只燒紅了的並逐漸白熾化的鋼球。」(胡安.包什〈女人〉 ,多明尼加小說家,竟也是總統)又或者「我踏著陰影,沿著那條乾巴巴的唯一的道路離開了坦博鎮。我一邊走一邊哭泣。」(巴列霍《復仇》)他們就這樣,始終在路上,晃蕩漂流了30年,目前暫時停泊於我的書桌,23則短篇小說,不見舊感,淺讀幾篇之後,慶幸今日的幸運,55元真超值,扭一隻合掌動物扭蛋都要60元。這時才想到,這兩天扭了兩次蛋,一個60元,一個100元,相加起來160,而這三本舊書的總價也才155,買不起兩顆蛋。

最快看完的當然是漫畫,第一次看&買弘兼憲史的書,看這名字超級熟,問了大神才笑自己見聞淺薄,人家是鼎鼎大名《島耕作》超知名漫畫家,《黃昏流星群》也是1995年就開始連載的作品,23年至今仍在連載中,真是迢迢長遠的黃昏,現看現賣,這才知道原來流星小如餅乾屑,產生的光亮卻能穿透100公里的大氣層讓人得以閉眼許願。

白石一文請稍等,剛剛把時間留給安哲羅普洛斯了,現在滿腦子都是沙灘,亡靈似的劇團人,還有那隻直升機吊掛上來的,上帝的手指。






餵養



如果可以選擇,她也不希望是由她領著她們走這一段曲折的路。

冬夜,她總化身為一隻巨大的鷹,輕輕喚,來,來,作伙行。她張開溫厚柔軟的羽翼,將兩隻幼雛護保至懷中,隔絕刮刺耳膜的嘯風,隔絕冷漠與太多不需言說的故事,在廊下將明將滅的燈管下,仔細叮嚀,小心著裝,直到確認小小身軀都被穩妥的包覆了,才起步上街。

小小雛鳥躲在大鷹的寬暖裡,透過羽縫悄悄探出四隻眼睛,世界被裹動著前行,像是雪花球,每次輕晃都有亮粉緩緩飄下,柔緩緩的,降灑於被白雪覆蓋的大地與小屋上,守住完好的圓,靜美恬靜的夢。此時天色暗下不久,家戶的餘光還藏在瓦間,得像鹹草在風裡搖曳個半天才逐漸亮起,巷口財伯的柑仔店正要打烊,突然有個平頭小男生鬼鬼祟祟摸進店裡,他低頭哀求,再讓他賒一瓶米酒頭就好,若是沒討到,回到家裡會被阿爸摃死。財伯叼著菸,悶氣噴了整臉,一老一小都想哭,僵在店門口像是演大戲。小雛鳥還沒等到結局,就被拖擺走,她們想起上禮拜也曾來這借醬油,那時財伯還多給了一片魷魚乾。

她決定改走小路,穿行窄仄的巷弄,繞經他人的後院,悄悄鑽進新建好的白色尖頂厝中,領一點麵粉和餐餅,當然也裝了滿滿的糖,盛在兩隻小雀鳥的翅膀間。有時,他們也給她衣服,給她麵包,這裡很慷慨,她想,只要聽一個晚上的話就有東西可拿,那麼她巴不得天天都來,不管是作為一隻鳥,或是作為一個人。「若是鳥仔就好了,飛得遠遠遠,路就不會讓海給攔斷了。」

進屋,跟著喊了聲「阿門」,她脫下蓬鬆的貂皮大衣,變回一個人,一個阿嬤,小雛鳥冒出頭變回兩個小女孩,吱吱喳喳,快樂地分剝著餅。她們每回都要跟鄰座炫耀一番,「這大衣也是教會分的,聽說是美國來的。你看,敢有像聖母的披甲?」「有像有像。」搶得這件奢侈的寶物,那可是小漁村傳頌一時的偉大事蹟,個性豪爽的她,什麼東西都可分享給人,獨獨這件大衣,碰都不讓碰,連女兒媳婦也摸不得。返程,夜更深,但聖母的披甲無比溫暖,她們竟哼起歌來,一路旋繞回家。

然而,白晝來臨,接踵而至的是荒涼的現實。

零落水田,廣闊沙丘,近海墳域,和莽氣紛雜的黃槿林,從家舍緩步走向海邊,所能望見的便是這蒼莽一野的荒蕪,夏日曝烤至曬,秋冬風口冷冽,零落菜圃枯黃瓜藤,每一隻瓜都得結結實實掙水擠縫才能從葉鬚間吹漲出頭,捏捏扭扭皮硬個小,賣不了錢,莊稼僅是餘活,討海才是正經事,搖渡竹筏憑浪飄流,捕回什麼是什麼,空手而返時也只能笑笑,抵港時順路至村口領瓶米酒頭澆癮,揣著責不了天的怨氣配乾炒花生米,嚼得香了,甜了,醉了,倒頭睡去,待下一個凌晨出海日,與海波浪再戰一回。

彼時沒有準確的風浪預報,沒有氣候雲圖,每一趟出航都是把自己灑出去,如拋給海神的餌食,企盼引撈回滿船大魚,兌換米鹽醬油或錢,但多賣幾簍魚的錢也僅堪應付家族數日斗米,灶間的陶甕從未填滿,反覆的試水,無止盡的窮,海與天相繼降下的責煉讓人與瓜果都避不了尖酸與澀苦,閒言與風語,其中最澀最難言說的是一個個回不了岸的名字,搏命的活兒,難料的凶險,風颱天暴雨日,夜行的薄竹筏小扁舟輕輕一攪就碎了,都碎了,人不成人的返不來,只好招魂,一個名字連著一個名字,聲聲喚,聲聲慢,沙塵擾天,每個字都被浪沖散,太遼闊的世界註定無情,悽厲的號哭後,是一段更徹靜冷寂的長路,走著走著不能回頭,天老地闊,菅芒如鬼,地鈴風中顫搖,金紙沿途飄撒,翻滾半空一圈又一圈,飄著飄著不見影,最後什麼都不剩,嗚咽海潮帶走了一切。

她的長子便是其中一個碎在波濤裡的名字,那日的海域是森冷的閻王殿,命運判下骨肉分離之刑,黑沙泥裡清晰的爪痕是抓撕心頭的揪痛,遺忘是無能為力的,但可恨她終究離不開這片海,海奪人性命,也餵養眾生。

僻遠漁村日夜攏著燥熟的鹹氣,將人情世故烘燻得乾扁蔫痿,沒有餘留的閒裕,走壞運少了一個賺食的人,因此多一分米糧少兩杓豆水,都是勞念費磨的功,長子沒了,長媳改嫁,兩個被父母遺落的孩子夾生在叔嬸姑母的眼色裡,一日三餐十幾口,必得這剋扣挪寸東撿西省地才活得下來。一個月裡總有幾天,她得趁退潮時分到淺水區拾貝,挖赤嘴仔回家製赤嘴仔醢(台語念ㄍㄟˇ),海裡河裡的什麼只要討得回,都可入醢,有蛤仔醢、黑目蝦仔醢、蜆仔醢、毛蟹醢和鹹醢(溪魚經鹽、米酒、蒜頭、辣椒等醃製的海味),那是餐桌上配鹹的,一匙醢能扒好幾口粥,住在海口的人難忘懷的珍饈,鹹辛入味,滿嘴蒜香,帶勁,那滑嫩水潤的滋味,比大魚大肉更撩人。即便村裡的男人遇上海神最吝嗇苛刻的時候,女人都還能謙卑地挖回滿簍的貝蟹,不夠溫飽的話,也能止飢,活口不就這麼一回事?

她必定牽著兩個長子留下的稚女,挖赤嘴仔,掀石縫找毛蟹,撈溪蝦小魚,拾撿柴薪,摘野花野菜,一老二小相互圈連著在岸邊徘徊,張羅生鮮。有時,她想喘口氣,便倚著矮籬背風點菸,顫抖著仿若火炎山裸土赤褐斑斑的指掌,吃力但絕對專注地吸取一口一口的濃嗆,「麥挖啊,去𨑨迌。」小孫女放下尖鍬,抓起細枝就彼此打鬧起來,丟沙、跳浪,畫圈圈,她們手牽手看著橘色的日頭橘色的光,雲浪都被燒暖了,一抹紅一點紫幾許藍,還有黃和橘,過度的燦爛明亮使她們忘記接下來將迎來的黑夜,歡喊著:「阿嬤,海的彼面揪水耶。」此時,海會安靜下來,昏暝交界,顏色一一消融,影子逐漸淡薄,她怔怔望著大海,什麼話也沒說。

海也沒有回答。

遲到一甲子的關子嶺


你永遠不會知道現在待在你身邊的人,能夠陪你多久?
珍惜似乎變成唯一能做的事,但珍惜包含了繁瑣的日常,包含了不是那麼順遂或安定的時光,也包含了爭吵與錯過。

怎能期望,你把每一刻都留下來,成為那恆定不疑的收藏?

有緣是甚麼意思?人世難料,相逢靠運氣,相處都有期限。
五年、三年、十一年、五十年,或者僅僅幾個月。
只要那人於你而言無可取代(你理解這種唯一或甘願是什麼),儘管他不在了(不管哪是何種型態的失去),關於他的記憶仍會持續下去,那是一生的事。

六十年前的一次軍中面會,在她的記憶裡從未褪色。

那個沒有手機、電話,僅靠信件聯繫的年代,原本與丈夫同樣在嘉義當兵的鄰人相約,趁著過年要作夥南下眷探,誰知道出發的那天鄰居突然變卦,讓向來膽小怕生的她陷入忐忑兩難的困境,畢竟從沒離家(不管娘家或夫家)遠行過,何況得自己帶著三歲的女兒搭火車。嘉義長什麼樣子她一無所知,僅僅知道丈夫所在營區的地名,可是信都寄了不能失約,她硬著頭皮踏上旅程。

叩摟叩摟,叩摟叩摟,她心跳像在與車速競賽,整路慌張兮兮,把女兒抱緊緊,同車若有人多瞧她一眼,她就嚇得發顫,好像闖叢林去探險,未知的世界猛獸一般,她笑著說:「點點緊張,點點歡喜,點點害怕,就這樣搖來晃去還是到了。」沒想到出了站,遲遲等不到丈夫,她牽牢了女兒怕走散,眼前每一個當兵的怎麼都一個樣,但每一個都不是他,直到一個阿兵哥來搭話,她才鼓起勇氣請對方帶路。

「那段路很長,印象最深的就是兩旁都種甘蔗,甘蔗比我還高,若是遇到壞人,要喊都沒人救。」邊講邊比劃,可以想見茂密的甘蔗園,在她眼裡,可能都有壞人藏在裡頭。

來到營區,與他欣喜相逢,她記得那餐飯的滋味,也記得她那古意的尪婿說過的每一句話,百里迢迢而來,該夜他卻不敢向長官請假,打聽了辦法,就將她們母女寄置在營區旁一個熟人家中自己返營去。那難睡的竹床,每次翻身都唧拐唧拐響,響了一整夜。

隔天,丈夫來接她們,歡頭喜面中略有歉意,同袍嘲笑他太憨,之前同寢的誰伊某來面會,都嘛帶去住旅館。為了補償妻女,他決定好好陪她們玩一天。「來去關子嶺。」「時間夠嗎?會不會太晚?」他笑著說怎麼會,難得來一趟啊。可是,那天每一班前往關子嶺的公車都客滿,他們從早等到午後都擠不上去。她後來記起,那是大年初一啊,到處都是走春的人。

「沒關係啦,太晚了,我先回去。」
「來,叫爸爸早點回家。」

稚氣的童音一出口,他的眼淚就流下來。她一定也哭了,六十多年後,她與手中牽縛住的女兒仍然還在哭。那時她們都不知道,心酸不捨將是日後更漫長的傷痛,如影隨形,漫進了家族癡傻瘋狂的基因裡。

後來他們再也沒去過關子嶺。

直到前幾年,也是春節,當了阿嬤的女兒終於跟著一家大小踏上了這處三歲時錯過的風景區,苦澀與酸楚都已遠去,泥泉洗去未償的遺憾,可有太多的不堪回首,無法耽溺的不堪回首,依然深深扎在心上。






河伯打賞

應該是上世紀三〇年代的事了。
那個年代,電與瓦斯還沒成為生活中的必然,家家戶戶煮飯還用大灶燒柴升火,作息依天而動,無風無搖的日子,入夜後的村莊恆常幽閑,低矮房舍內幾盞油燈忽明忽暗,人影與人聲倚在薄窗後漸次朦朧,洗亮的月光透照水田,瓜架竹林一一隱去,荒野接壤山稜的新墨由藍轉黑,涓細的灌溉水渠襯著蛙聲流動,除了偶有狼嚎般的犬鳴突如其來的對空競演,驚嚇幾戶嬰孩啼哭,夜,大抵是靜的;夜,大抵是無人外出的。
除非逼不得已。
阿進的工作是到山裡砍相思木,成綑成綑綁紮在他那輛灰舊的孔明車上,騎載回小村裡的窯場,燒製成木炭後,他再沿街販售,那是白天的仕事;有時他也幫忙運送水果蔬菜,就得在破曉前忙活了,彼時無大路,從小村到鄰鄉市集得穿越ㄧ座山頭的墳區,新月無光的夜,墳場的磷火是唯一的照明,土坏青光,點點如星,習於夜行的他早已不感疑懼,早年幾次錯信友人的買賣拖垮了一家子生計,芸芸世間,比起鬼,他更想避開的是人。
更多時候,他寧願一個人躲到溪畔釣魚。
為了捕可賣高價的鰻魚,需趁黃昏日頭仍亮時到溪邊探勘水流,擇良適水域,於礁石縫間插立釣杆,以泥鰍或甘藷碎塊作餌,穿勾綁線,沿著水岸接連將釣線拋投入水,十支成排俯身低探河面,杆上繫綁鈴鐺,有魚上鉤便會扯動杆子鈴鈴絮響。撒停妥當後他便獨坐石灘等待,昏暝將光層層抹去,逐漸沉入全然的晦魅裡,點上一根菸,微火略略緩去幾許森涼,吞吐的煙飛繞如蝶,而他把自己坐成了一顆蛹。
那是一個燥熱的夏夜,阿進照常備好一竹簍餌料——午後在田溝邊撈得的泥鰍小魚,斜沿山徑,往河邊行去。
那是前幾日尋得的魚庫,野溪分流出的一處石壁小潭,撩蕩的綠波下可見碩大烏鰡和草魚,他已經連續幾個下午在此垂釣了。雖然白晝看來水靜流緩,遍地兔兒菜與野雛菊,黃黃白白疏落著泥氣草香,景色一派恬靜,但卻是個得越過墳場才能穿抵的荒僻之地,平時罕有人跡,這幾日也只見過兩位同好在對岸放杆,漁獲看似都沉甸得拖慢了腳步。他估算潭中應該有為數不少的鰻魚可捕,備齊了釣具準備大展身手,趁天色未暗,他早將釣杆沿河插杵好,撿好一塊大石當靠背,掏出妻子今晨炊好的草仔粿,吃飽了就等天黑了。
突然間,鈴聲串串起,急猛劇烈。他趕緊爬地起身,天才全黑沒多久,馬上有動靜,他想今天應該可早點收網返家。可是到岸邊將魚線一一收拾起,卻不見半尾魚影,餌都還完好的掛在鉤上。他聽見耳畔嘈竊亂竄的聲響,四面八方沖沖囔囔迎面撞來,間雜著高頻的尖聲吱叫,他心頭撣了一下,「夜婆?」回到大石處燃起油燈,竟見水面數百隻黑影伏飛奔追,應是遇上蝙蝠群了,牠們不停撞擊著釣杆,讓河面頓生急流擾動不止,這下魚不會上鉤了!
還來不及揮趕急驚風的夜婆,牠們瞬間又逸遁遠去,不見蹤影,連讓人難忍的振翅聲都瞬間收住,彷彿剛剛所見俱是幻影,他蹲躲燈旁,一時不敢作聲,惡聲就從水潭湧出,一開始是低沉的山音,悶螺似的迴轉由遠而近,罩滿夜空,潭面卷起無數漩渦,急漩成踢竄宛如騰升的水龍,河底的石塊泥沙連同枯枝裂木被這一攪動都浮現水面,翻滾撞擊,嘎叫震天,如雷又不是雷,如巨大發狂的獸在夜空怒吼,一聲聲,撼得天搖地動。他實在不知自己到底看見了什麼,或者,漆黑的世界有更多是他看不見的,躲藏著,顫抖著,他說不清到底過了多久,屏住聲息等到吼聲暫歇,厄風回暖,只剩河面幾處水波的汩動,他才舉燈踱至插杆的岸旁。
「我不是故意要攪吵你的,你我無怨無仇,我來這賺我的,你也賺你的,互不勾扯,你別害我,我也沒礙著你。」阿進鼓起勇氣朝潭水大喊,回聲未落水面竟平亮無波了,皓月倒影清清楚楚,才知是十五月圓時。
「鈴鈴……」一根杆子響了,他一把抓起,果真甩上一尾鰻,他知這是誰賞他的,就這一尾足矣,不能貪多。
返家隔日,他逢人便提醒最近千萬別到那處潭邊,鄰人問他原因,他囁嚅無法多言,只推稱潭底有大水蛇,千萬別讓小孩靠近。
然而,夏季尾聲還是傳來了不幸,聽聞是鄰庄一老師帶學生到那處溪畔戲水,第一個下水的孩子沒有回來。

後來他再也沒去那裡釣魚。

攔路的小精靈


「阿嬤,你之前說過囝仔時代曾堵到矮仔靈,那是什麼,你來講看袂?」
「哎唷,不通啦,今罵暗時捏。」
「沒要緊啦,講一下。」
很久沒做採訪,但眼前明擺著有故事,一時手癢就按下了手機錄音鍵,推說不能講的阿娥女士早就準備好要把回憶倒出來,手勢架好,眼神放光,來了。

那是阿嬤小學時某個暑假發生的事,古早的農鄉沒什麼娛樂,放假沒地方跑,同學便相約一禮拜要找個兩三天到學校做運動,彼時入夜之後能做的事不多,家家戶戶八九點後便閉門歇睏,隔日雞一啼當然也就醒了,於是包括阿嬤在內的一群囝仔約十來位,約了清晨四點集合,要結隊往學校跑去。
「現在天還沒光,等下路上如果看到什麼較奇怪的,大家袂驚慌嘿,要跟好,不要走失散。」出發前,一個年紀大點的孩子莫名奇妙地說了這句話,但人多就膽大,何況同伴在一起不免打鬧說笑,像晨起的郊遊,有人帶隊,有人喊口號,「耶呀耶呀」「耶呀耶呀」大伙整齊畫一地出發了。(推測可能是皇民化運動時的廣播體操,才會有專程到校做運動,再原地解散的狀況。)
從村莊到學校要穿越田埂小徑,那時的路還不是柏油面平坦大道,總會經過幾處歪斜的界地,最怕遇到守田舍的大狗,惹到牠們比鬼還慘;也怕碰到蛇,若不慎闖入飯匙倩的地盤,阿嬤恐怕會當場石化倒地。(她兒時某日在廚房準備燒柴時,猛然從灶間扯出一坨蛇蜕,連蛇影都沒看清楚她就昏倒了。)
但那天,他們看見的是再怎麼仔細回想都無法準確描述的形體。隊伍跑到大馬路上時,遠遠地,似乎有一排矮矮小小的東西飄在路中央,有形卻無臉,一隻一隻列隊似的擋住唯一去路……那是這群孩子說不出也不敢說出口的存在,他們嚇得臉色發白,抖個不停,膽大的孩子率先喊聲:「拜託讓我們過去,不要作弄我們,也袂來相害,我們沒有要打擾你們。」說完沒過多久,它們突然就消失了,孩子們繼續跑,過了一段路,沒料到它們又出現了,仍舊霸氣地成排站在路面上,無聲無臉,逼近眼前的威嚇,這下所有人都放聲喊:「麥啦麥來相害啦,我們只是要去學校做廣播體操。」(證實了,阿嬤用詞是廣播體操的日文)
叫喊了一陣,它們又像霧散去。一行人在幽魅中快步奔向學校,然而當他們抵達學校操場,卻看見滿地都是,說不出是什麼的東西,一隻一隻佔領了他們原定要作操的場地。

「我驚得要死唷!」阿嬤的回聲仍帶著發毛的顫慄(此時在浴室洗澡的小姨大叫,暗時不要講這個啦!),但我實在太好奇了,難道精靈也要集合做運動嗎?或是他們其實誤闖了夜世界的園遊會,那些擋路的意在提醒,「喂,人類小孩,我們還沒結束,你們晚點來啊。」
「後來,我們都不敢再那麼早去學校了。」阿嬤說完,合掌向天拜了拜,「阿彌陀佛,都過去了。」印象中,已是第三次聽她述說這個故事,也許只是一則普通的鄉野奇譚,卻化作她一輩子不厭其煩地提醒和叮嚀,暗時行路要小心。

五顯大帝的油燈


那一天,他來到我的面前,恭敬地擺好牲禮,焚香點燈,跪伏案前虔誠默禱,祈求年末漁獲豐隆,得以過個好年,讓一家老小溫飽有餘,不至為了甕中無米而發愁,何況妻子又懷上了,他即將迎來第三個孩子,無疑是雀躍歡欣的,他的禱詞無一句贅剩的貪欲,總是先為家人祈求,要平安要精巧要熬大漢,最後才想到自己,可以抓回更多魚嗎?那片變幻莫測脾氣古怪的海,是他戰戰兢兢奉待的頭家。
我向來喜歡這個小子,打小就跟著他作為乩身的父親在我這打轉,從爬到走,從傻憨的古意囝仔長成健朗的捕魚郎,大大小小的事他都會跟我稟告,還記得他娶妻隔天,過午就提著一隻滷雞和大餅來,大概雀躍過頭了,行過門檻一腳沒踏穩另一腳便勾起,差點就要趴跌下去,多虧門上千里眼眼明手快一把攔住,否則新婚就掛這款綵,叫鄰人要怎麼想。他完全沒察覺自己躲過一劫,仍舊眯笑著,還蹭著羞意對我說,娶到水某,這世人有值了!
十餘年很快過,我就歡喜他不怨不謾,始終是個殷勤溫和的老實人,疼妻惜女,從無惡言,不若他的弟與弟妻,自晚吵到早,也不想想伊家就起在我的廟厝旁,哪有人相罵聲比照住持念經每天都要早晚課,實在受不了時,我只好離廟去找土地仔閒聊,於海邊的荒田踱步,順便向祂討幾顆顆糖吃,有時索性蹲坐水井旁無端冒生的冬瓜上,笑比年年的香火,同時期待著來年的大醮;祂也喜歡這個住在我廟隔壁的醇厚年輕人,有一次家裡沒米了,要他去借,可是繞了村莊好幾圈,哪有人家有多的白飯可分人食,借不到,他不敢回去,躲到土地廟裡整整一個晚上,讓土地和虎爺也折騰了一個晚上。「那暝特別不平靜,山那邊跟海裡的壞東西都出來了,那囝仔睡在我那兒,若是被聞到人味,魂被抓走,不就沒救了,我只好叫虎仔去你那揪幾個小部將,變一台香腸攤出來,假裝是小神夜市,夯肉夯到透天光。」土地總是一再重述這個故事,不忘邀功,炫耀自己對於護守庄頭付出了多少努力。
我們以為能一直眷顧他到老。可那天,當他一踏入廟埕,香案前的燭火便熄了一盞,我喚歲星出問,祂拖磨著,直說和天公有盤棋還沒下完,現在不是時候。
每當歲星化作一朵蘑菇時,命運早已無可動搖,是毒還是解脫,端看人自己怎麼想。
但我該怎麼跟這個全心仰賴我庇佑的男人說,你能走的局,只剩最後一子?
我靜靜望著他,俊帥的臉龐嘴角微泛的笑意,確是我所憐愛的,不捨也不忍,但我能做的卻只是再為他把那盞滅了的油燈點上。生命即使到了最後,也要有光。

隔日,他代替父親乘膠筏出海捕魚,遇大浪,從此未歸。
但因為那盞燈,泅泳於霜冷暴雨的波浪中時,他看見了我,虔信的雙眼滿是驚惶,惡水縛住他的手腳,將他ㄧ切的定靜和良善撕毀,只剩恐懼,絕望,悲鳴,以及朝我深深投注的渴求。
身而為神,我很抱歉。
孩子啊,你得記住,唯獨命運是我無能許諾的。
微光在驟雨下轉瞬即滅,他沒入大海,我聽見岸邊他的孩子碎心牽腸的淚喚,持續了數十年。






*僅以此文紀念我無緣的苑裡阿公鄭湖。

奇楠




「要長大成人,有個關鍵的面向,那就是要懂得如何扭曲自己的時間,跟別人的時間保持一致。我們出生時也許是一個人,但等到童年結束,我們完全適應了時間傳染病,就會擁有多個同步的鬧鐘。」—《為何時間不等人》

無人知曉的....


每個不寐追劇人都懂的,我們都是一千零一夜的國王,沒聽故事睡不了覺。

加里曼丹


她的指尖捻起一只羽帚,輕輕雅雅柔柔慢慢,虔心卻是撥挑,毫釐微動,連呼吸都深怕是打擾,只見剛削磨下的香末點點灑落巧緻銀葉上,旋以銀夾拾取小碟,平挪至暖炭呵備妥當的香爐內,然後時間就安靜了。


最早的旅蛙

  
我的蛙沙咪正跟小鼠一起旅行。
最近開始玩一款手遊,旅かえる,旅蛙,收集三葉草換錢當盤纏,讓蛙去旅行的遊戲。流行總一陣一陣,最早是水族箱養魚,然後種菜偷菜、經營餐廳,菜圃荒廢盤子都摔破後開始養貓,等貓咪圖鑑都蒐完,現在輪到青蛙走紅了。

我很早就認識旅蛙了,可惜那時年紀太小,不知道那是21世紀來的玩意,如果有拍照下來,那就是最古老的明信片。

青蛙是我很害怕的生物,小時候家後面是稻田,蛙、蟾蜍、拉牙、蚱蜢、蝸牛和錢鼠都會到我房間作客,就像旅蛙一樣,動物都是突然出現,但真實人生一點都不可愛,任一隻「朋友」造訪都是驚魂。例如,念書念到一半,突然有隻蟾蜍跳到桌前鼓囊聒聒,黑不溜丟大眼盯著你笑,這威力就像十隻會飛的小強結伴奔來,雖然牠跟遊戲中的蛙一樣,可能只想削鉛筆耍廢,且原地不動,但已足夠讓我崩潰大叫「爸爸~」,一秒撤退兼喊救兵,也不管客廳(診所)是否有客人,我爸當然是一夫當關,徒手抓蛙(也抓老鼠,打蜘蛛,捕蜈蚣),但我從此無法直視任何蛙類。

生物課要解剖青蛙,我都躲得遠遠的,自然課本有蛙與蛇的那頁一律蓋住,怕看到更怕碰到,照理我不該下載這遊戲的,但小青曾是我很長時間床邊故事的主角,小姨故事中的小白(狗)和小青(蛙)總是結伴去流浪,忘了牠們都去了哪裡,但主角不曾改變,旅行之必要,從小根深柢固,因此這遊戲簡直是我童年縮影,預言ㄧ樣,從小就知道青蛙會交上這些朋友,如果時空倒流,我應該鎮定些,觀察看看那隻跳到我桌上的蟾蜍有沒有戴帽子,搞不好牠正拍照上傳,收到明信片的人會以為他的蛙正在看鬼片,猙獰的女妖,出自京極夏彥小說那類,驚怖恐懼,只差沒長髮倒豎!那人大概會立刻刪除,隨即在桌上擺放300元大餐呼喚蛙快回家,唉,我應該請牠吃艾草糕才對,這樣牠就能去草津泡溫泉,或者帶我去京都。
(小青,你最好都在外面不要回來,記得去越多地方越好,要寄卡片回來啊!但怪的是,我的小青老是躲在閣樓上看書,是有必要如此推廣閱讀嗎?)

我也怕金魚,曾養過小魚在玻璃缸裡,但牠太寂寞而跳水而出,剛好被途徑的我踩到,黏滑軟溜的觸感從腳底竄至腦門,也是死亡的感覺,冰冷,涼爛,但微微喘動的身軀不再苟且而執意消亡,大概這驚嚇等同蛙類,很難再養魚,但一定要養毛小孩,溫熱多感可以捧抱親吻的貓與鳥,有相似的溫度讓人安心,好像我想的牠都懂,相互取暖,這在冬天很需要。












厲鬼

雨夜無眠,思忖因長久的退卻終至失去言說的能力,忘了己身何在,濕意沁染,睡亦如醒,昏沉中見一石砌小徑,兩側深紫幽竹搖捻幾聲慘笑,可怖的是我竟不驚懼,邁步勁直走去,這不對啊,我始終應該得害怕的吧。亂葉鋪地,走來嘎嘎裂響,路旁半頹小祠堂無神無杯,石塊崩落四散,正想掏出手機拍照,突見一厲鬼隱隱成形,蕩於碎瓦空牆上。(唉,睡覺忘了帶手機出來,沒圖沒真相)

說是厲鬼純粹以貌取鬼,蓬髮白面紅衣長指甲,民俗劇場中的鬼樣子,實則無害,理性想想也就是了,蓬髮風吹的,白面則粉塵太過,紅衣是花著身而不落,指甲只是抓了根枯枝作作樣子,她從沒意識到自己駭成這幅模樣,以無形身倚靠有形牆,看起來是飄的,像二度空間卡在三度空間裡,詭譎的VR虛擬,不確定她是否存在,或許本來也不在那裡,而我也從未見到,呎尺之步,可數去一劫的累世,那是時空的相對了,我只是闖入,無涉彼生,漫漫的皓宇長流,某個交錯的瞬間,剛好都在而已。

終於她抬頭望了我,白面上的兩隻眼空洞無情,那裡面什麼也沒有,深邃探不著底的黑井,不為映照也不打算汲取,自然不會攝人精魄,純粹荒廢到底無能作為,沒有解釋也失去傾訴的管道,理不清她是封閉的魂體抑或穿透了一切,那麼只好相對無言了,虛空中百無聊賴,這鬼索性連呲牙咧嘴也懶了,只剩空無,黑夜恆常白晝如是,一切眾生心相無垢,鬼也是嗎?必然是無垢的吧,以其無所入,無所歸,還有誰能喚回她的念想,給予一句安頓?若無想亦無念呢,就算安頓了嗎?

雨仍猛烈,鋪張的水氣凍僵手足,一瞬警醒,石徑還原為被臥,如此,是否算是歸來?想起漫患一詞,煙啊霧啊什麼的,從無盡無明的宿世翻抵,在眼前緩緩蓄織出一張影子,啊,跟來了,是她嗎?


點亮燈而擱淺案頭,凝望佛語亦錯讀感悟,終究無解,人生。

闔上經書,突生一念:她,會是我嗎?

大國主的兔子

「差不多時間了,去海邊看看,也許已經到了。」 浪靜無風,遠方點點星火,舊曆十月,一年一度的出雲大會即將開始。 兔子蹦蹦跳跳前往稻佐之濱,祂得幫大國主接回八百萬神,每一位神都需要一隻兔子,引路,作陪,記錄兼打雜,千百年來祂努力繁衍,確保子孫的數量得以匹配神明的雲集,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