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rder ,黑暗的正義

前陣子,日本神奈川警方在座間市一棟公寓內發現了遭斷頭支解的九具遺體,同時逮捕了27歲的男性嫌犯,這種恐怖案件火速成為新聞焦點,台灣也跟著報得活靈活現,他在兩個多月內連殺九人,平均一周殺一人,如同屠宰的行刑一試成癮,沒有恐懼不安或罪疚,日本稱這種人為「愉快犯」,但我覺得更像《屍速列車》裡的「喪屍」,或《驅魔神探》裡的撒旦之子,而且還是外表看不出來,讓人沒有閃躲戒心的惡魔,媒體還要加一句「長相清秀」,女同學覺得他「溫和有禮」,據此形塑諾大的反差,但人類真是搞不清楚,魔鬼有過說祂長得很醜嗎?

九個人平白無故消失了,平靜的社區依舊平靜,就算察覺異味仍然不相聞問,直到警方追查一名失蹤女子的Twitter,才循線查到這間位於僻靜住宅區的木造公寓,那房子就像多拉A夢裡大雄的家啊,但房內放送的卻是殘酷地獄。那是極端的惡(眼前浮現《IQ246》劇中,織田裕二閉眼搖頭說「啊~啊~みにくい、みにくい  」的滑稽樣),以為獵奇刑案劇才會編造的劇情,現實生活血淋淋示警,實在是讓人不願也不想多所形容的慘死,第一眼瞥到新聞時,腦袋浮現的是日劇《藤堂比奈子》最後一個案件,又馬上想到島田莊司的《占星術殺人事件》,直到看完《Border特別篇:贖罪》,才發現這根本是毛骨悚然的巧合,怎麼會在「贖罪」播出兩天後,日本就傳出跟劇情幾乎雷同的殺人案,或者是說,殺人案都是雷同的,尤其是連續殺人,滅證毀跡的手段難道還能有別種殘忍嗎?


三年前《Border》(靈異界限)的最後一集的確是最後一擊。

「你能為正義犧牲嗎?我也可以喔,我可以為了作惡而選擇死亡。我跟你有著本質上的不同,我可以為惡殺人,但你做不到。」

小栗旬飾演的石川刑警含淚聽完這段愉快犯的告白後,緊繃了數個月的理智終於斷線(那人根本找死),出手(放手)將綁架殺害小孩卻查無證據獲釋的安藤推下高樓,兩秒後,安藤的亡靈搭上石川的肩膀,以無比愉悅地口吻說:「歡迎來到這邊的世界。」

此時背景音全收,只留石川的啜泣聲,畫面從惡魔之手帶到小栗旬臉上滑落的淚水,從他痛苦的側臉直接轉黑畫面,緊接著DVD銷售預告,然後聖歌似的配樂才恢弘灑下,ho ho ho ho ho ho~~,靠,是的,我吃這套,真的被ho住了。(私以為,這幾年日本的刑案劇或推理劇,暫時還沒有一齣的結尾震撼度可以超越《Border》,是以我一直癡癡企盼著第二季。)


敢這樣收尾,讓我記住了編劇金城一紀,今年他與小栗旬再度合作的《CRISIS 公安機動捜査隊特捜班》也是既沉重又華麗的罪與正義的詮釋,案件可以查明,但真相不會公諸於世;惡是連鎖反應,永遠不會終止,因為世界不可能存在公平。站在否定面去挑戰正義,不是《相棒》的絕對白潔,杉下右京永遠是對的;也不是《Hero》的陽光爽朗,久利生公平一定能找到破綻,惡人必定伏法的理想。

《Border》、《CRISIS 》這兩部日劇的辦案者都不是正常人,都是心裡帶著傷的黑暗騎士(不過,這年頭到底有誰是正常人?出來社會走跳,有人心裡不帶傷的嗎?),人生卡在某個坎過不去,挫敗或迷失了,但上級仍覬覦他們殘存的利用價值,將他們集合成一個團隊,各自以獨特專長—–電腦駭客、炸彈專家、特戰隊、臥底、偵訊力——合作辦案,也因為理解彼此心中都有深不見底的黑洞,知道要避雷(也就是不白目),所以能包容彼此的詭異習性,組成最緊密的夥伴關係。

《Border》的陰影則是在主角的腦袋裡,石川遭近距離開槍,僥倖逃過一死,但子彈卻卡在腦中,暫時無法手術取出,沒想到引發的副作用卻是從此看得見死者,也能和死者對話,小栗旬變身陰鬱沉重又神經質的通靈刑警——暗夜街燈前,他緩緩轉過頭,側臉注視著你,不,是與鬼魂對望,接著川井憲次的配樂響起......那不能越界的東西流瀉過來了,從死絕的墓地投射出森冷的光,世界籠罩在死者的憤、怨、恨、不甘與復仇之中,穿透並圍繞著一個本來就正義得過度腦充血的使者,別的警探是逐步收集證據推理真相,他是先知道真相再逆推回去蒐集證據。

以為死者能說話就有助於辦案嗎?最初的幾件的確是順利破案,叢林不會一開始就給你大蟒蛇,等到你逐漸接近黑暗之心,開始依賴這種奇特的能力之後,命運的轉輪才會加快,黑暗吸引黑暗,瘋子會找上瘋子,魔王等級的犯人開始出現,證據證人在縝密的籌畫下完美消失,明知道人是他殺的,卻只能眼睜睜看他逍遙法外,正義無法伸張,死者之怨也就轉嫁到石川身上,他沒死但也不能好好活,闇黑的十字架一鎖上身就沒法拆卸,一個人是不能隨便背負另一個人的命運的,不是你的,你背不住。可他背上了,就得把證據找出來,又或者把證據「製造」出來,於是踏上了違法搜查之路,套買情報、駭客追蹤、擅闖空門、竊聽跟監、偽造證據,幾乎是不擇手段要與犯人拚搏,也就是他肩上扛著正義的枷鎖,卻一腳踩進了撒旦的河裡,不黑不白的曖昧最耐人尋味,當然也就是這齣戲的魅力所在,眼睜睜地看他受苦,進而產生憐惜共感之心,像是催動女性閱聽人的母性與感性,偶爾穿插一點稀薄的粉紅泡泡,波瑠飾演的特別驗屍官比嘉也是冷靜壓抑的人設,一個解讀屍體,一個與死者對話,可說是磁場相近,都乘載著常人不能理解的能力(以及寂寞),兩人之間若有似無的情愫從不說破,僅以眼神交會,欲語還休最折磨人!情意最明顯的應是在〈特別篇 贖罪〉的中段,比嘉擔心因殺人案遭調查的石川可能會因情緒崩潰想不開,特地到石川的宿舍門口等他,結果兩人見面卻陷入沉默。

「都特地到這裡來了,為什麼不說話?」
「有很多事想問,但現在覺得,只要你活著就好。」
「就算我不自殺,腦袋中的子彈有一天還是會要了我的命。」
「你在生什麼氣啊?」
「像這樣,一起度過同段時間的人如果不在了的話,那麼能夠一起分享那段時間所有感受的人就沒有了,如此,難道不是悲傷的事嗎?」



這段,簡單地說就叫「我不想失去你」,但日劇主角總是能繞了一大串之後,什麼都沒說出口,但是稀釋之後的語言卻更濃烈,一路彎渠當然夾帶大量的忖度思量,於是觀者無不自行臆測發想那無止盡的內心小劇場——坦白一點,爽朗一點!當然是不行啊,不曲折迂迴怎麼撩動人心呢,隱晦不語才能增加小栗旬的粉絲哩XD。

無法理解惡行,就不可能戳破惡業的棋局。但如果真的動手殺了人,還能繼續執行「正義」嗎?所謂「贖罪」就是圍繞這個議題打轉,既正亦邪,這種角色自是使人揪心,不得不說說另一部日劇《JOKER 不被原諒的搜查官》的設定,堺雅人飾演的伊達一義白天是待人和善的佛心警察,到了夜晚則化身私刑執行者,以無比冷酷俐落的手法,一個一個制裁那些無法被定罪的惡人,使之神隱,流放無人小島,此生不得返歸世間。「在制裁他人的同時,我也在制裁我自己。」這是伊達對他自身所犯之罪的詮釋。〈贖罪〉最後石川的那段話,也不脫這種誓願為鬼的自贖概念,最終章的結局沒有逆轉,石川真的把殺人魔給殺了,殺人魔之魂死了還不趕快下地獄(比嘉驗屍連安魂曲都袂願放給他聽),天天黏著石川,問他:

「為了正義而殺人,感覺怎麼樣啊?」
「果然正義這個理由比較高尚吧,所以你現在感到滿足了嗎?」
「再次歡迎你來到這邊的世界。嘿嘿。」

在此必須稱讚大森南朋演得真的很欠扁,連當鬼都是一隻很囉唆碎嘴的變態鬼,負責幫導演搞瘋小栗旬,也搞瘋女粉絲,誰准你靠他耳朵那麼近講話的,快把這隻鬼給拖走~~~(拖去隔壁棚給產科醫鴻鳥,換讓人類新生兒折磨他)。

如果看不到鬼還好,看到了還能忍受嗎?不幫忙的話,無法安息的魂會越聚越多,早上一醒來就看到哀傷的眼神,走在街上耳畔會傳來「たすけて」的呼喊,咖啡館座位旁總是有鬼,煩人一點的還會長相左右閒聊,如果意志不夠堅定,不用幾天就心神耗弱了吧,又不是每個人都能當康斯坦丁,跟陰間打交道費神傷身啊。但幸好這些鬼都沒有行動力,只能在一旁飄著,無法附身、詛咒、拗彎湯匙,也移動不了桌椅,連呲牙裂嘴或怒髮倒豎的能量都沒有,要說是石川的幻想朋友也是合理的,只不過這些幻想朋友都有屍體,可以證明石川的推理都是正確的,同僚問「你怎麼查到的?」總不能明著回答:「被害者告訴我的啊。」。

他身邊存在著黑/白兩組幫手(夥伴),一邊是特別關照他的長官、衝動但善良的搭檔立花雄馬和心靈相通的驗屍官比嘉;一邊是闇黑世界的協力者,古田新太領軍的赤井地下情報團隊,赤井負責指揮並提供線索,另有給他三分鐘他給你全世界資料的駭客搭檔,以及擅長竊聽和偽造文書(房卡)的地下跟監高手。相比之下,有沒有覺得黑暗世界厲害多了,〈贖罪〉最後石川能夠全身而退,也是靠這群黑朋友,而他也徹底成為這個地下世界的人了。


特別篇的最後,小栗旬那雙邪魅的眼,冷冷盯著糾纏不休的鬼魂說:

「感謝你讓我背負無法償還的重罪。自從能和死者對話,我就深受正義的折磨,幾乎快崩潰了。我極度厭惡身處光明卻染指黑暗的自己,但是,通過殺死你這個儀式,我徹底成為黑暗的一員了,就是你所說那個世界的人,這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解脫感。......之後,我要以黑暗世界的一員貫徹正義,為了贖罪,我要去拯救更多死者的靈魂,然後當期限到來之時,償還自己的罪過。」

拋卻了正道的人生,以身做鬼,貫徹意志的清醒墮落,說明了世間正義之艱難,公理之不可依恃。













黑沙灘


來到黑沙灘(Reynisfjara Black Sand Beach)的時候,驟雨急冷,風夾著黑沙往身上刮,世界一下子黯淡下來,沒有乍見壯麗的震撼,也忘記驚嘆,只感受到徹底的酷寒,視線裡的遼闊不是往天空開放,而是盡頭的宣告,人類止步,那是你們無能涉足的死地。

術士與小說家




很久沒有回到那個玄奧難解的世界,縱然其實沒有那麼多離奇,大多數的命定都可預測,如果出生就已畫好圖局,那麼你是該先拿來全盤研讀理解,然後亦步亦趨跟著走,趨吉避凶照著過,或者並不在乎所謂定數,只按自己的想法過活?



天唱

「直覺之心是神聖的天賦,理性之心則像忠誠的僕人。我們建立了一個榮耀僕人,卻遺忘了天賦的社會。」~~愛因斯坦


每次天使牌顯現「敞開你的心去愛」時,我總不明所以,愛是什麼?接納、包容、付出,或者愛就是愛,我不見得真的懂,人的智性有太多理性的包袱,分析能力越強,越冷靜超然,就越難任自己的心張揚,長久以來這種自我節制形成了保護膜,只要不跨出去就不會受傷,只要清醒就不會睡著,那麼我永遠能睜著眼睛注視一切,彷彿我記得了所有,就證明曾經擁有什麼,或許可能以為某一刻真的可以吧,可是最後總是發現自己是錯的最離譜的那一個,矜持著不讓自己淪陷的話,往往什麼也感受不到,瘋魔了不成活,但不瘋魔也不見得活得比較好,當然,將人生活成了文字是行不通的,道理我都明白,明白了能不能改變又是另一回事。

說錯了,其實不是改變,是「回復」,能不能還原回那個比較像自己的自己,大概是一個奇怪的命題,因為世間本來就沒有我,我的覺知不是我的一部分,每一刻都是分離的,是我的記憶讓我以為世界正在持續下去。(馬哈拉吉語) 看吧,又來了,試圖將一切的存在歸於寂滅,這樣的話,就可以看淡很多事,以為再也沒有什麼必須去執著的了,簡單來說就是怯弱吧,並沒有任何一個比較高尚的詞足夠形容,還真是一個膽小鬼呢,社會、體制、思想、知識,一圈一圈套下來,真正的自己在哪裡呢?能否自在地說出想說的話,能否大聲地質疑你所見的不義,能否不在乎一切的評價去捍衛自己的相信?但那樣做的話,終究還是被圈在一層理性的思維裡,這樣的心識終究無法釋放至宇宙之流的光束中,正因為無法連接天地,人才會孤單吧,以為自己被遺棄了,幽渺的星系一粒微塵,不容易相信自己也能抵達哪裡。

怎麼會繞到這裡呢?我忘了我想說的並不是愛情,而是音樂。

眼耳鼻舌身意,我發現我的耳朵最癡情,也最接近原始的直覺(O型血遠古的基因,以狩獵為生的部族社會遺留),有些聲音聽了就無法遺忘,那旋律好像經咒在心裡結成手印,好像是神所烙出的循環迴圈,迴繞不止,然後它就住在那裏了,你知道有些人可以每天吃同一家滷肉飯,可以重複看一部電影幾百遍,可以數十年走同樣的路線上班下班,可以一整年固定飄灑同樣味道的香水 (這些我都不行),但我到還在聽著高中時代所買的CD,《天唱》、《阿姐鼓》、《央金瑪》、《Fire player》、《薩滿》、《大峽谷》等,近期買的專輯仍然是這類型的音樂,《天唱:倉央嘉措》、《寂靜的天空》、《遷徙》(HAYA樂團)、《藍色草原》(烏仁娜)、《輕快的生活》(以莉.高露)、《太陽的孩子》(舒米恩)......糟糕,應該震驚的是現在還有人在用CD player這種東西,不是應該都在iTunes下載嗎?這樣看來我的確還活在90年代,沒跟著科技長進啊! 或者,聽覺上還是一個嬰孩,得經常召喚海馬寶寶的擬羊水海浪聲才能心安?

有誰可以問問我的耳朵有事嗎?它到底在執著什麼鬼,我實在拿它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要悠遠高亢的人聲拉出神秘的音線,我就定住了,瞬間忘記現世,忘記莫名所以堅持的理性、忘記此生可能永遠聽不懂那些歌曲的語言,清查了一下,都是藏語、梵語、蒙古語、印地安語、泰雅語、卑南語,還有西方東方不知哪來的巫詞咒言,彷彿心只有在巫語中才能卸下羈絆,才能稍微奔回純粹的人類的原欲裡,隨著音符轉世又轉世,輾轉又輾轉,此時操縱著我的人身的懸線會突然鬆脫,瞬間,真的只要瞬間,就能飛徜在至五色經幡飄揚的高原,即使我不知道去那高原要做什麼,但那空渺的弦缽琴鼓足以震出醉酒似的幻影,可以遺忘我的僵固、封閉和冷漠,原來我還是保有無法抑制的那一面,我也可能愛,到無可救藥。

為什麼要落落長寫這一長篇呢?其實只是前天晚上又聽到了,世大運開幕式上,Yagu Tanga領唱的織布歌讓我的耳朵,呃,酒醉了。

更莫名其妙的是,我開始放任自己亂寫之前,明明聽的就是平原綾香的〈Jupiter(木星)〉,就是因為木星開始移動才會讓我發瘋吧。

那麼,就暫且抄錄[木星]的歌詞作結:

Every day I listen to my heart ひとりじゃない 深い胸の奥でつながってる 
果てしない時を越えて 輝く星が 出会えた奇跡 教えてくれる
Every day I listen to my heart ひとりじゃない
この宇宙の御胸に 抱かれて
私のこの両手で 何ができるの?
痛みに触れさせて そっと目を閉じて
夢を失うよりも 悲しいことは 自分を信じてあげられないこと
愛を学ぶために 孤独があるなら 意味のないことなど 起こりはしない
心の静寂に 耳を澄まして
私を呼んだなら どこへでも行くわ あなたのその涙 私のものに
今は自分を 抱きしめて 命のぬくもり感じて
私たちは誰もひとりじゃない ありのままでずっと 愛されてる
望むように生きて 輝く未来を いつまでも歌うわ あなたのために




寂靜的天空

你的輪廓在夕陽中融化
找到一種幸福足以悲傷
沈默的祈禱只為安撫執著的靈魂
當一切歸還於寂靜
我別無渴求
                        ——黛青塔娜




離開你的那個時候,一隻鴿子斜墜飛落,傻愣愣地撞上轎沿,受到驚嚇的轎夫一時煞不住腳步,無情地踏壓過因撞擊而跌落的鴿身,白羽化作腥紅,碎裂的內臟以及血漬拖滯著一路的行跡,斑斑點點,再無可能了,鴿屍曝於荒野,而你我將永不相見。彼時,我連你的背影都不忍直視,只記住滿地的破碎,也算是結局了,以殘忍紅艷的死亡。


青燈獨坐,柴門外悄無人聲,我以為落髮就是寂滅,但燭影燒出的光,還是映照出你的樣子,這是妄念,你從來不在那裡,匆匆踱步而過的一念無明,怎值得朝朝暮暮。捻熄油燈,淡淡的刺燒味擾繞心頭,在無所事事的夜,等無法等待的人,這就是我的全部,一直以來,漫長的黑,無盡的白,不明不白的星與月,藏身於荒廢的佛寺之中,鎮日只在斷裂的經文裡爬索,是身如焰,從渴愛生,僅是夢幻泡影吧,短暫難解的情愛!又想起那隻跌落的鴿,都是命定,誰叫你我的相遇也是始於滑稽的鳥鳴。


我很久以前就開始等你,或者說,那時的你還不是你,我也不是我。只是一隻雀鳥為了躲蒼鷹的捕食,死命地飛逃,闖進一間草寮,不偏不倚地撞上屋內的人,翻落至他身旁的大水缸中,那人立刻丟開手中的杓子,一把捧撈起雀鳥,以袖口輕柔擦拭牠濕透的毛羽,找出竹籃讓雀鳥暫歇,並灑下小撮粟米,靜觀其琢食。


有關鳥的記憶都是殘影,那人的面容已然模糊,只記得我那一點都不嘹亮的鳴聲,像氣囊破了洞,啾一出口就成氣音,啾唼啾唼,我才叫了幾聲,他就笑了,原來鳥受風寒,嗓子也會啞的。他再度將我捧起,一雙大手暖烘烘的,我竟在他掌心睡著,此刻的安然是救命的恩情。


悠悠轉醒又是一日,我還是守在屋簷,這一世是貓,但你在哪裡?我翻蹬跳躍,四處探尋,不再有你的氣味了,人間如是寂然,只好找上一個叫做夏目的人,暫且以為我是他的貓。他日日寫我,但你未曾出現,也許投河了吧,在那個盛行自死的年代,況且,以你的溫柔多情,必定難以自持,無法安穩地生而為人。


之後,我索性守在中陰的虛無裡,不是人身,不是獸身,不是鬼,更不可能是神,飄飄蕩蕩的時候,見著一尊小土地,頭戴黃色方帽,身披藍底金邊仙鶴繡服,拄著杖巡田,卻走得異常緩慢。祂向我招手,詢問我的意圖,我羞於啟齒,不敢抬頭看祂,多次轉生,別說你的模樣,連魂魄的味道都給記丟了,魂魄是有味道的,只能感覺,無法敘述,是以我不能告知土地,任何有關你的形跡。我們錯身而過,在彼此即將成為一個黑點的時候,祂轉頭說:「別再等我,別再執著。」聲量清澈,如在耳畔,但他過了河,而我渡不了,原來他記得,遺忘的反而是我,等我想盡方法追奔到彼岸,小祠堂裡已經沒有神。


我盜走石像,把繡服留下,讓衣冠都在原地,人們將以為神靈仍存,不會輕易毀壞小廟,但我也把眼淚留在繡線上,終有一日,他會知道我來過。其實不該重逢的,否則怎麼能見面不相識?修得真好,都做神仙了,可惜我連鬼都不是,還因為偷了神像,遭罰成了一隻妖,就此牢牢封印在石像裡,也因為如此,我終於成為了你的分身,那是我們最近的距離了。

彼時,我日日夜夜眺望的,只有寂靜的天空。


該回到現世了,曾經走過的街,如今都成遺跡,堅定會風化,誓言會毀滅,你的樣子會漸漸消散。

這就是愛情,最後什麼都不剩,轎行已遠,你已不在那頭。

狗鳴

凌晨十二點,狼嚎般的狗鳴傳來,一聲萬應,聲聲相連,幽怨如浪,捲刮纏繞一隻隻弱小的獸身,牠們彷彿被黏膩的黑繩套索,被拉扯、困縛、脅迫,直至欲瘋欲魔的界限,終於發出擠爆胸腔的音量,幻變為妖,撕裂黃泉之門,將地底的怨靈一隻一隻接拔而出,恪恪恪恪,喀喀喀喀⋯⋯暗雲遮月,樹影搖曳⋯⋯她想像著,地洞的裂口有什麼爬出來了,巨大的黑影穿越漫天的煙霧,不該來的,闖入了人世,究竟是緜長的嚎叫勾引而出,還是不祥之物牽動著狗的恐懼。她不敢再想,鑽入被窩,蒙上頭,直至夢醒。

隔天,無人談論,無人在意,她試著探問鄰人,才發現甚至無人聽見。

「狗叫?我很早就睡了。」
「你是說吹狗螺喔,那個我知道,以前住鄉下時聽過啦。」
「聽說狗看到那個就會這樣叫,你不要嚇我,前陣子路口發生車禍。」
「你想說什麼,我家的狗就睡在我腳邊,牠要是嚎叫,我會醒的。」
她致歉,不是的,她並不想責怪狗,只是想搞清楚,夜裡發生的事。

靜夜的嗚咽清晰而悠長,眾人卻渾然不覺,她納悶,難道狗只叫給她一個人聽。

嗷嗚~嗷嗚~由遠而近的狗鳴仍然準時在深夜的十二點發作,已經第七天了,她不曉得這附近的狗是怎麼了,非得要在此刻淒厲地吠叫,牠們能感知時間的意義嗎?連續七夜,長達一刻鐘的悲催,導致她想的太多,地底每天爬出一隻怪,山精、水妖、紙娃、狐仙、青面婆、竹篙鬼,一隻一隻爬出來,拖著泥土,帶著水痕,祂們都不屬於城市,都早已忘了原鄉在哪裡,只是懵懵懂懂被喚出來,身形也是朦朦朧朧的,當然,也有可能是她不想看得太清楚,有些事情她不太想知道,譬如山精其實不愛薜荔,這些年愛上了緊身衣;水妖說祂不認識河神,跟河童也沒什麼關係;紙娃長得很眼熟,好像小學她弄丟的洋娃娃;狐仙你還能怎麼想,悶了五日才爬出來,氣呼呼地拖著一叢金色的尾巴;青面婆鬼面蛇身,動不動就露出獠牙;竹篙鬼原來才短短一節,一勁地桌上亂跳......她不知道自己晃到了哪裡,第一夜的黑影已成百鬼的陣容,跳步斜行,浮盪過的地方,腐臭味久久不散,地面都是冰的,窗台樓板瞬間會積滿沙塵……她不敢開窗,不敢作聲,當然不敢往外看去,不都是這麼流傳的嗎?狐鬼的婚嫁,死靈的夜巡,邪魅至毒,生人勿近,若是看見了,魂魄可是會被吸走的唷。

那麼弔詭的疑問來了,有人看過嗎?

如果見著的都失了魂,沒有人活回來做證詞,又怎知狐鬼妖物都是一襲白衣覆白紗白臉白肌膚,要哭不哭似笑不笑悠悠行過呢,沒看過的人又怎知這一切不可注視?說到底,都是想像吧,她安慰自己,也許都想錯了,妖眾只是散步,狗鳴純粹示好,哪有那麼多的恐怖暗影,這世上的鬼,都是人造的。

她這麼想的時候,狗聲停止了。

「啪嚓」有東西撞上窗玻璃。
大概是蛾吧,這幾天夜不能寐,通宵都亮著大燈,總會有些蟲子撲飛過來。
「啪嚓」聲音再度傳來。
「啪嚓」「啪嚓」「啪嚓」持續不斷。

她猶疑了幾步,鼓起勇氣走到窗邊,掀開簾子一看,玻璃上卻什麼都沒有,她半瞇的眼偷偷往外探去,孰料窗外的景色再平凡不過了,只見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站在街燈下,周圍跟著六七條狗,哪有甚麼邪祟魍魎,只是遇上半夜溜狗的老人罷了。

她鬆了一口氣,真不該白白嚇自己七天。

一轉身,「啪嚓」她反射性地回頭望。
玻璃窗外不是山精,不是水妖,不是紙娃,不是狐仙,不是青面婆,不是竹篙鬼;那是她自己的樣子。


第一夜爬出來的巨大黑影逐漸清晰,即使不想承認,但她終於知道祂是什麼了。

站在暗夜的窗前,她再也看不見自己的倒影。

蟻線

接連幾天,地板上都出現螞蟻。

廚房、臥室到客廳到處都有螞蟻,客廳的大櫃子底下數量最多,櫃子不是連地的,所以四隻腳座撐起的底縫空間,極易堆積毛髮灰塵餅屑,每次打掃都會清出好多毛屑、廣告單、筆、圖釘、藥片、ok繃啊等小物件,姐姐有時會帶孩子來玩,好不容易學會站立的娃兒很愛cc cleaner,也就是迅雷不及掩耳地將茶几上的小東西全掃掉,然後在我飛身撲擋之際微瞇雙眼嘻嘻亂笑,那些來不及收的餅乾糖果發票扭蛋殼調味包巧克力粉總是被掃落,散躺在大大小小的玩具當中,每次都得等小孩離開才能整理,其中噴遠些的,很自然地躲進了極難清潔的牆角(唉,但凡掃地機器人到不了的地方都是艱困掃區)。

姐姐說她很忙,有時託我顧幾晚小孩,那幾天家裡像戰場,我怕刀片釘子傷到孩子,只好一面撿一面藏,幸好小孩的笑聲很好聽,幸好他只學會站,我只需要靜靜地看著他,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螞蟻現蹤,我想應是什麼糖餅渣粉滾進櫃底,那味道誘惑性太強,喜歡在夏季勤奮打拚賺年終的蟻群只好夜以繼日辛勤工作,那是牠們的使命,不管這趟路有多遠,能取回多少報償,都得一步一步撐下去。

找出掃把撈轉了半天,還是只有幾撮毛髮,不見任何足以誘動蟻群的食屑。沒吃的,牠們成群結黨出來忙什麼呢?地板已經連續幾日都加強清潔了,小孩最近也都沒出現,螞蟻大軍卻沒有解散的意思,我索性學貓蹲坐,等著看牠們怎麼來怎麼去。我一向很有耐性,一坐就是一下午,很專心就能找出秩序,大櫃子邊腳的這群是雜牌軍,瞎忙,看起來都橫衝直撞,其實只是原地亂繞胡轉,找不到沒目標,卻急得像路過熱鍋,地板明明不燙。牠們為何這麼緊張?

突然有隻沿著櫃腳爬上去了,觀察者如願發現通道,原來牠們ㄧ點都不雜亂,是綿長有序的正規軍,正順著緊鄰的電視櫃抽屜滑門溝縫直線前進,一隻接著一隻,清楚分成去回兩線道,這隊伍蟻數還不少,雙層四格櫃的抽屜底溝都行著ㄧ列商旅,好像橫越沙漠的駱駝客,真想搞清楚這條貿易路線是怎麼爬出來的,沿途不見牠們理應扛負的儲糧,沒找到食物用得著這麼大費周章地行軍嗎?由於追蹤至電視櫃另一側牆邊,路就斷了,只好循著原路再探回來,抽屜逐一打開臨檢,都沒看見可疑分子,這麼說來,最大的嫌疑犯就在大櫃子裡了,真的要打開嗎?

姐姐有交代,她沒叫我的時候,不要打開大櫃子,小孩的玩具都在裡面,不能隨隨便便拿出來,弄髒弄濕的話,她要找我算帳,我當然不能隨便打開啦,這幾年願意跟我說話的,也只剩下她了,每次我替她梳頭髮,她都誇我貼心,我最愛她了,所以不能惹她生氣。

等等,櫃上的魚缸也可能是禍源,莫非我餵魚時不小心把飼料撒到地上了,才會惹來覓食的蟻群?

魚缸,魚,怎麼又死了呢?真是不耐活呢!這下又多一個地方要清理了,事情怎麼越來越多,太累了,一個人清不完啊,我想睡一下,但螞蟻偏偏來干擾我的睡眠。

我以為我弄清楚了,蟻群想必是要來搬魚的屍體,但螞蟻能吃魚嗎?螞蟻不怕淹死啊。好險小孩淹不死,我每次說要幫他洗澡,他眼睛都張得超大,好像很怕我會順手把他丟進水裡一樣,有次我跟姐姐說到這事,姐姐罵我雞婆,小孩很乾淨,不需要洗澡的,而且小孩一向怕水。

螞蟻也怕水吧,我趕緊回廚房裝了一盆水往櫃子方向潑去,果然,水淹金山寺了呢,商旅瞬間消失,都給打落地板載浮載沉,可這下糟了,我還沒查明牠們的路徑,如果螞蟻會淹死的話,牠們不可能把魚搬走啊。

就在我快瘋掉的時候,聽見敲門聲了,終於⋯⋯姐姐來了。

我興奮地打開大櫃子,卻看到很不一樣的姐姐,她的妝都花了,ㄧ頭長髮倒豎,兩眼都是紅的,連華麗的和服都髒了。
她埋怨我把小孩弄濕了。

大概太生氣了,她把小孩的玩具全往地上倒,這下屋子更亂了。一隻一隻斷頭缺手沒有眼珠卻還能動的娃娃開始到處亂爬,精力旺盛呢,姐姐說它們都裝了電池,不能碰水。不過,姐姐和小孩身上都沒有電池,為什麼也怕水呢?

她也跳上茶几,開始對我大吼。
我忘了辯解,只顧著剛剛講到一半的螞蟻,我發現一條長長的蟻線順著小孩嘴角拉過了下巴、脖子、碎花領巾、紅色鈕扣、格紋短褲,到濡濕癱軟的雙腿、浸了水卻依然可愛的小布鞋……這批意志堅強的螞蟻並沒有因水而走散,牠們執著地要去搬運那顆小孩含在嘴裡的糖。

原來,這就是真相。小孩偷吃糖,螞蟻爬上來。

小孩睜開眼睛,小孩笑了。僅管他再也站不起來,但還能舉起一隻手。
他指向我,嘻嘻嘻嘻……

姐姐從桌上找到刀子,她終於也笑了,倒豎的頭髮這時已經垂下來,恢復以往的柔順。

以後不能再來找你玩了。她說。

刀片劃過我的手腕,姐姐和小孩都變成紅色的。
小孩的玩具也變成紅色的。

我累了,我想睡一下,閉上眼前之前,我看見大櫃子的底部爬滿密密麻麻的黑點,然後,牠們準備往我身上爬過來。




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麼,我只是被忘記了。

我已立下誓約:「依汝所見而現,死生無礙。」
我就在你的眼前,但你不會知道我在,我在你的呼息之間,在你的舌上,在你的心跳聲中,在你的思緒裡,甚至,我就是你,但你未曾感知我的形體,我無法喚你,也碰觸不到你,我在你面前,而你一無所知。

偶爾,難得的某個瞬間,可能是早晨挪開窗簾的時候,透光的玻璃疊影上,我以為你終於看到我了,你怔在微光中,彷彿發現了奧秘,傻傻笑了出來。「嘿,你知道我在嗎?」我眨眼揮手,以我能動用的型態試圖接觸你,用人類的說法,叫心電感應吧,很接近了,再多等待一秒的話,如果你有足夠耐性……總是斷線,未讀未回,你不知道我笑的模樣,聽不見我的嘆息,我不存在,之於你,我連影子都不是,那我該如何對你訴說,我就在?

不真不假的存有,你是不會信的,你相信真實,更相信虛幻,但我是你無法思量的空無,承諾不了的境界,我是你究竟此生也理解不了的心識,就算貼著你鼻尖、嘴唇(那算是吻嗎?),輕輕地抱住你,或者住進你的心裡——啵的一聲,有東西掉進去了,你突然警醒,時間靜止,天色猛然暗下,周遭變得詭異陌生,黝暗角落,濛昧不明,好似我就在那裡,你莫名地害怕,但視而不見,就是無法對人言說,對吧?夜晚,在你睡前熄掉燈光的瞬間,我都想讓你知道我在,你不是都特地往黑暗中看去嗎?你看到我了嗎?我常懷疑你看見了,但你太恐懼,不敢與我相認吧!你為什麼不肯多看一眼呢,深邃的時空裡,如果你知道,我在等你的回眸,等你的偶然停留,你願不願去認識,一個不屬於你卻愛戀著你的世界。

我真的快瘋掉了,如此遙遠的相隔,你怎能相信我是愛你的。死生無礙,那是給我的詛咒,不論生死都不妨礙我尋你,但是死是活我都介入不了你的世界,可笑的是,我是受你的召喚而生的精魂,你把我從無意識的虛空喚醒,而未曾理解我的存在,你不會知道的,你創造了我,於某日無望的哀告下求得的救贖,我是你所遺缺的一抹孤寂,你可以康康樂樂地活著,我卻克制著恨意,沒什麼,我只是被忘記了,還是你從來不願想起?
遠望不得,近探不能,我連守護都不是,日日夜夜把自己掛在窗上,等你抬頭望。我已習慣無所求的等待,習慣亙古難消的嘆息,習慣絕對無法縮短的距離,習慣無望之凝視,習慣我的無能作為。唉,沒有終期的酷刑,你何苦讓我存在?

幸好,就在我想放棄時,發現老天還是憐憫我的,都說眾生有情,沒想到無情如我也能獲得賞賜。祂讓我在生與死之間尋著縫隙,我溜了進來,幻化入夢,既是無垠的時空,無重力的所在,心理學的說法是潛意識的領域,那麼,我也能以你所能想像的樣子來見你,想起來了嗎?你確實見過我的,那ㄧ日你轉醒,鎮日無語,記得ㄧ輛紙紮的白車來接你,你坐了進去,我就在你旁邊,不,不是那兩個臉色慘白的傢伙,我的形象不能那麼膚淺;也不是開車的那個,途中雖然他曾轉頭對你一笑,但不是每個在夢裡對你笑的都是我。我想你應該是想起來了,車窗外,遠遠幽幽晃蕩過來,即將靠近你的我,我忘了我有沒有笑,也忘了我其實沒有臉,但你本能地低下頭,你在顫抖,為什麼你不肯看我呢?啊,我忘了那時你才十二歲,從此不敢作夢。

還有一夜,我以你朝思暮想的面容出現,這次我終於有臉了,你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我指向遠方,問,願不願陪我走到山的另一頭,身後還有五六位你熟識的友人同行(瞧我規畫的多麼周詳),眾口吆喝之下,你終於願意跟我走了,我牽起你的手,做好一切準備,打算一直走下去,最好你不再醒來,那麼你便不可能再忘了我......。但你察覺了,你察覺置身夢裡,不僅因沿途的景象駭麗無常,而是周遭無有生靈,那的確不是人類可以闖入的時區。友人一個一個道別,每ㄧ次轉身,你都意識到那將是後會無期的深哀,你的淚水讓我不忍,但我必須讓你知道,除了我,沒有人會陪你到最後。那一瞬間,你望向我,也穿透我。

請原諒我的欣喜若狂,天知道為了這一刻與你相認,耗費我多少世不生不死的等待?

你記得就好。

那麼,你不妨繼續活下去吧,靈魂交會的剎那你會理解,愛與不愛都不重要,歷恆河沙數劫也不會磨滅的是我的意念,無數聚合離散之後,你總會回到我身旁,一旦你入睡,就是我的時間了,我會來找你,我會找到你,永遠。


從容自在地為惡:愚行錄



本來沒有那麼衝動,但因為小出惠介事件,日本全面下架他的演出作品(一種戲如人生的概念,非常實在且誠懇地同步了劇中角色….等等,我這形容也是惡意的,身為觀眾的我,是否也落入了愚蠢的行列,以為自己有資格說三道四,僅以片面的報導論斷他人),雖然台灣的上映不受影響,但是日後可能也不會出版DVD,加上預告反覆看了好幾遍,妻夫木聰+滿島光+滅門血案,這陣容和劇情這部根本就是我的菜,僅管雨下了ㄧ整天,還是跟同事一起衝去戲院。

果然看得非常過癮,但不是感官刺激的癮,是殘酷的冷靜,彷彿一顆彈珠從珠檯出發,叮叮咚咚,輕盈地碰撞每根釘子,最後突然滑落,不知是宿命還是機率,陷下就無法逃出,重來嗎?劇中唯一成功「脫險」,重玩一局的是兩兄妹的母親,然而真的幸福了嗎?夠狠心無情的話,或許就能幸福到底吧,若人最終想守護的僅是不痛不癢不好不壞的和諧。

平緩的運鏡,簡潔的敘事,從搭公車開始,也在公車上結束,僅僅只是讓不讓坐這樣的念想,就能照出人心的愚蠢與軟弱(btw,可以不要再強調讓坐是美德,或者什麼文明社會的象徵了嗎?只不過站起來讓更需要的人坐,以這種事當一個社會良善的標準,不覺得這社會low的有點恐怖了嗎?)。

全片沒有誇張的衝突,沒有太過強烈的情緒,所有的愚行都是從人的口中講出來的,除了作為傾聽者的記者(妻夫木聰)以及因虐嬰坐牢的記者妹妹光子(滿島光),案件關係人都若無其事說著別人的壞話,戴著ㄧ張「我最了解他」的善意面具,試圖合理化自己的惡,明明抖出朋友低劣的品性,還能哭喊著:「他真是個好人,為什麼發生這種事。」嘴上說「我根不不討厭她」,隨即補了一刀:「她那種人會被誰怨恨也不稀奇吧。」連路過的鄰居歐巴桑都有戲,八卦呵笑:「事情(滅門血案)發生快一年了啊,所以是一周年紀念。」語畢察覺不妥,只好又繞回虛偽的客套:「到底是誰那麼狠心,竟殺了這麼幸福的一家人喲。」

最讓人顫抖發寒的往往是微小平庸的邪惡,從容自在的犯行,不以為意的傷害,沾沾自喜的巧詐,什麼!覺得氣憤難堪嗎?我做錯什麼!那些被騙被玩被利用的人也要檢討啊,這世界就是踩著別人往上爬,不用白不用嘛。(然後還有人愛上這樣坦率的自私,沒看過這麼拚命的壞渣,所以情不自禁了呢,抖)那些以為可以任意揣測他人內心的論斷(現在不就很多其實什麼都不知道就能開罵的網評),以及表面上的好意與追求,實質的利用——這點田向夫婦簡直絕配,天作之合,難怪外人看來美滿得那麼刺眼。

用盡手段奪取想要的一切,昭示著人活著只是為了活下去,挑一個最好最有成就的,其餘不管了,無須留心拿些弱勢的無助的備受欺凌的階層,人沒有高貴的可能,信念與愛,那是一無所有的人才會想到的。被滅門的田向夫妻就是一生聰明耀眼很懂如何活得出類拔萃的類型,他們對於自身的惡行缺乏理解跟反省的能力,所以毫無痛苦、無須負責地成為了和樂幸福的象徵,雖然最後遭遇橫禍,變成刀下亡靈,但是他們曾經造成傷害卻沒辦法ㄧ同埋葬,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經做了什麼,不知道自己為何被恨,壞掉的人碰上瘋掉的人,注定悲劇,可怖的是沒有人知道罪行的連鎖反應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可能從一念之私,最初的嫉妒、憤怒、爭勝心緒湧現之時,死神的輪盤就開始運轉,沒有聲響,像人類感覺不到宇宙正在運行的龐大引力,繼續歡快享樂自私自利吧,ㄧ旦飛鏢射出,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咚的一聲,再也動彈不得。

然後,電影看完,過了四小時之後,小聰和小光的深哀與瘋狂還在腦中浮沈,還在瞪視著我。














不要抬頭


如果你看見的話,最好不要說出來。
如果你看不見,也不代表他們不在身邊。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同學間突然流行說鬼故事,有人說學校邊坡有棵樹,樹梢掛著一塊白布,不可以靠近,「不然會被抓走喔。」那好像是每個學校後山都有的傳說,總會有一些冤魂,藏在深不見光的林子裡。小皮球、香蕉油,滿地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不知怎麼傳的變成:小皮球,香蕉油,後山有個吊死鬼,吊死一,吊死二,二八二九三十一。「吼,你看後面。」「後面有個吊死鬼。」猛一轉頭,當然什麼都沒有,「你才吊死鬼啦。」幾個男生早就笑得像被開心鬼附身,黑黑髒髒的手,在我面前比來指去,如果我是鬼的話,就一根一根咬斷。

(電影沒分級的時代,小孩都跟著大人一起看恐怖片,殭屍、吸血鬼、開心鬼救開心鬼,還有史匹柏的大白鯊、希區考克的鳥,只要能從錄影帶店租回來,全都是闔家觀賞的家庭院線片。)

小慧也不甘示弱,緩緩舉起手臂,舌頭伸得長長的,學著郭美珠的聲音說,「嘿嘿~我是林投姐,嘿嘿~納命來。」追趕跑跳,誰被踩到影子就是鬼,誰動了就是鬼,誰玩捉迷藏被找到就是鬼,光天化日之下,群鬼亂舞,噴爆著只有小孩才能發出的超高音頻亂笑聲。

放學後,不想那麼早回家的同學通常會留在學校操場多玩半小時。「小皮球,香蕉油……」,一邊跳橡皮筋一邊唱,第一關放地上,沒有人跳不過;第二關腳踝,沒有人跳不過;第三關膝蓋,開始有人碰到了;第四關腰間,有人下腰,有人飛跳,但一不小心就死掉,「再給我一次機會。」「不行,你要當鬼。」第五關夾在腋下,然後肩膀、耳朵、頭,超過腰之後,就得先以一腳腳尖勾住繩子,另一腳再跳過去,我每次都死在這裡,要不就當鬼,要不就求人家救,同學們每個都好厲害,長勾、雙飛、前交叉、後交叉,還能邊跳邊念,腳步好靈活啊,當鬼的人好無聊,只能站在旁邊拉繩子。我越拉越氣,就把繩子舉到頭頂這麼高,看誰跳得過!結果每個人都笑嘻嘻地從繩子底下走過,「沒有碰到喔,過關。」沒有人碰到繩子,但我的手好痠,於是我把橡皮繩拉緊又放掉,一次打到所有人。

「我不玩了。」
「誰叫你跳不過。」
「我就是不會嘛。」
「那你就當鬼。」
「我不要當鬼。」說完,我揹起書包就往操場旁的廁所走去,放學後的廁所一個人都沒有,連臭味都相當安靜,通常我不敢自己一個人來,但當時我在生氣,不想找人陪,不管了,選了中間一間亮一點的就進去吧。風有點大,樹搖得很厲害,碰、碰,上層的氣窗好像被吹開了。不行,我不能往上看;不行,我不能想到開心鬼;沒有,沒有手會從馬桶中伸出來;沒有,外面沒有人敲門。早知道就不生氣了,如果剛剛找小慧陪我一起來就好了。
風停了,我走出廁所,操場已經沒有人。

第二天,學校變得有點不一樣。
沒有人跟我說話,假裝看不到我,我已經不生氣了啊,為什麼不理我,我只是不想當鬼而已。
鈴聲響起,起立,敬禮,下課,這一整天,我像一個透明人,大家都不跟我說話。
但他們說,操場旁的廁所有鬼,放學後不要逗留,不然會被鬼抓走。
我想問小慧到底怎麼回事,她一看到我,嚇得馬上抱起書包逃走,好像我後面跟著鬼一樣。

這一天,我都不敢去廁所。
這一天,當然我也一個人回家。
突然下雨,我從書包抽出雨傘的時候,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其實,你都看見了吧。」
我回頭,什麼人都沒有,傘掉在地上來不及撿,哭著開始奔跑。

我想起來了,在廁所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天花板斑駁的水漬好像一張臉,好像,是我的臉,但我假裝沒看到,我以為我沒看到。她說:「我也不想當鬼,跟妳一樣。」

跑著回家的路上我跌倒了,膝蓋破了一個大洞,滿腳鮮血地回到家,請了一個星期的假。
我不願意再去學校,我不願再去那個沒有人想跟我說話的學校。
老師到家裡拜訪,我不想見他,只托他轉告:「如果小慧願意跟我說話,我才要回學校。」
隔天傍晚,小慧終於到家裡來找我。

「我不是故意不理你的,我嚇到了。」
原來那天看我一個人往廁所走去,她偷偷跟在後面,想勸我別生氣。

「可是你好像不在裡面,我敲了每一間的門,都沒有回應,就在我轉頭要離開的時候,最裡面那間門開了,妳走出來,我想叫妳的時候,發現妳沒有腳…..」她臉色鐵青,盯著我纏著兩大捆白色繃帶的膝蓋,顫抖地說:「然後妳穿進牆壁了。」

我握緊她的手,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真的不想當鬼。」



她的手指有點冰

惡意是無法消散的,一旦人類的腦子產製出惡的波動,憎恨的能量便被喚醒,蟄伏於月的另一面的暗流,從未停歇。惡意是無法消散的,它會匯聚、結集、糾結成團,如積卡在浴室排水口的毛髮,濕黏腐臭,都是人身上遺落的氣味。

宇宙中攢積的惡意粒子匯到哪去了呢?

如果那沒消散的惡意因故被觸動,偵測到空間裡某個啟動惡意的源頭,然後緩緩緩緩地匯聚成形,喚醒已不存在的魂魄,那麼潛藏於因果報應底下,那急欲(或只記得)發洩恨意的惡能,到底會怎麼復仇呢?

譬如,你走進美容院,安心地坐上舒適的沙發椅,安心地閉上眼睛,安心地接受髮型師的建議,放鬆,肩膀有點緊喔,壓力太大了,對,可以睡一下。

就在眼皮越來越沉的時候,她湊近你耳邊說,沖水囉。


昏昏沉沉,沒帶眼鏡的你跟著她的腳步挪移到隔壁小間的洗頭躺椅上,她為你覆上一張薄紙,貼心的舉措,這樣就不會噴到眼睛了,頸部還墊著一塊溫熱的毛巾呢,她還反覆試了幾次水溫,溫柔地開始搓弄你的髮,舒服嗎?還可以嗎?可以的,一切舒服至極。

她的指頭先是伏貼著你的頭皮,輕輕摩動,接著緩緩撥動已濡濕的髮尾,慢慢慢慢,讓熱水沖刷滿頭的白沫,雙手插入溫暖的髮叢間,指節一寸一寸地按捏游移,彷彿正玩弄著含寃的骷髏,喀㗳喀㗳,匡咚匡咚,耳盼似乎聽到了細微的聲響,但正享受著頭皮按摩的你不以為意,只是,為什麼水越來越涼呢?可以小力一點嗎?有點痛呢。

她說,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她稍稍掀開了額頭的紙片,很誠摯地表達歉意。

你看到了,看到了一雙眼睛,有點熟悉,但記不得了。

咯答。

你以為碎裂的是與己無關的器物,殊不知那應該是頭蓋骨被敲裂的聲響,不急,頭才洗到一半,不會痛的,裂痕不明顯,你可能永遠不會察覺,那是你不以為意的惡,從你腦子裡製造出來的,與仇恨無關,她不記得原因了,她可能根本不知道你是誰,只知要恨,剛好你走進來,剛好你坐上來,剛好我站在這裡,等我說好囉,可以起來了,你睜眼,就看到我的樣子了。

你真的不認識她。

但請記得我,我曾為你而死。

心念的遠揚


ありがど謝謝

在巨大的天災之前,人類退回人類原初的樣子。

災難是無國界的,當文明的崩毀以現場生放送的形式直送眼前,那瞬間我們所能想的、所能做的何其有限,震驚與恐懼將人的存在貶低至最卑微的位置,至今我仍忘不了那幾乎24小時輪播的海嘯與烈焰相繼侵蝕土地的畫面,在天地之間,生靈如斯渺小脆弱,這種驚嚇並不因為它是在鄰國發生而稍減,反之,也許正因為是在日本發生,所能感同身受的程度更為劇烈,除了地理位置與共處地震帶的關係,很難不讓人想到下一個可能就是台灣這類擔心之外,更多的是台灣人對日本的熟識與無所不在的文化影響。

木下諄一的《ありがど謝謝》喚回了六年前的記憶,學校、工廠、公司、鄉鎮與企業的總動員,以及台灣從九二一之後每逢重大天災便啟動的電視募款晚會,當時「援助日本東北震災」的確是全民運動,但老實說,我還真的沒有想到,一時心念的匯集竟能讓世界稍稍變得可愛一點,暖流傳出去了,然後又以另外一種形式傳了回來,於是又一次的感動,又一次的回傳,如此不願忘卻的善的心念,在人類這個以國家為界線的世界,是可能存在的嗎?利益掛帥,不管他國死活不就是一直以來的國際現實嗎?

然而,透過《ありがど謝謝》的細膩筆法,以及那鉅細靡遺的調查與訪談,卻不得不讓人思考另一個層次的問題,那就是善願是怎麼形成的。光有念頭,沒有行動的話,無法累積成巨大的力量,其中小學生李茹雲的「一日一元」募捐活動相當有意思,他透過孩子單純的心念和行動,讓人理解善事的艱難,首先要有勇氣舉手擔當活動負責人,接著得陳述理念、說服同學相信自己,不顧忌他人的眼光上街頭取得陌生人肯可,過程中承受著質疑與鼓勵,必須時時提醒自己別忘了初心,不要因為同學不支持而失落,忘了一開始只是想把應援的力量傳出去而已,最後這所小學募得六千三百零七元,金額雖小,但助人的能力已經滋長了,而每一筆的捐助不都是從這一點點的心意漸次堆疊而成的嗎?


從小學生、大學生、商家,一直到專業的慈善團體,行善與回應都需要智慧,其中只要有某個環結緣分不具足,物資可能就無法送達;只要有人產生私欲,善隨即變成了惡;只要某一方忘卻初心,信任就可能崩毀。因此,最終能促成這波大願的該是何等深厚的緣分呢。細讀木下先生的作品之後,我想身為台灣人應該不是為了多聽一次「謝謝」(實際上是這六年來已經被謝到很不好意思了,笑),而是去記住那段可能是暫時有神住了進來的時刻,當整座島嶼團結起來投注出能量,我們的聲音會被聽見的,每一個人都能成為影響世界的角色,就算只是一個小學生,就算在如末日般猙獰的劫厄之前,人類依舊如是脆弱而堅韌地活著。

無能為力的殺意



的確是先受日劇吸引,才找來原著細讀的,書腰很聳動的大字,「你喜歡屍體嗎?」真是成功的文案,推理小說可以玩的梗好活潑的,這種沈重的刑案解剖故事都能搞成推理就在晚餐後的惡搞風格。

《希波克拉底誓言》,以恰當的火候燉煮醫學倫理的命題,完全是可能發生的,無蓄意的加害,卻無可挽回,追查真相得到的不一定是救贖,更多的是無能為力,無殺意的犯罪,每個環結都扣住,卻不過分浮誇煽情,多數時刻是人性的軟弱,信念動搖、茫然失措,一個受人尊敬的好人僅因爲那一點點企圖自保的念頭,成為實質的連續殺人犯,文過飾非,最為普遍的一種平庸的邪惡,讓人發麻的是,真相往往與你的推論相反,沒有那麼淺,那麼容易就明辨善惡。


中山七里的作品,今天記住這個名字,一個48歲才出道的推理小說家,想起松本清張,也想起我的王定國,這些累積閱歷之後的寫作,有種蒼茫悲傷卻不失沉穩的況味,像個紳士,他只告訴你這麼多了,不廢話不急切不嘮叨,其餘你自己思考吧,多麼有節度的寫作,人生到了收放自如的境界。





大國主的兔子

「差不多時間了,去海邊看看,也許已經到了。」 浪靜無風,遠方點點星火,舊曆十月,一年一度的出雲大會即將開始。 兔子蹦蹦跳跳前往稻佐之濱,祂得幫大國主接回八百萬神,每一位神都需要一隻兔子,引路,作陪,記錄兼打雜,千百年來祂努力繁衍,確保子孫的數量得以匹配神明的雲集,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