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伯打賞

應該是上世紀三〇年代的事了。
那個年代,電與瓦斯還沒成為生活中的必然,家家戶戶煮飯還用大灶燒柴升火,作息依天而動,無風無搖的日子,入夜後的村莊恆常幽閑,低矮房舍內幾盞油燈忽明忽暗,人影與人聲倚在薄窗後漸次朦朧,洗亮的月光透照水田,瓜架竹林一一隱去,荒野接壤山稜的新墨由藍轉黑,涓細的灌溉水渠襯著蛙聲流動,除了偶有狼嚎般的犬鳴突如其來的對空競演,驚嚇幾戶嬰孩啼哭,夜,大抵是靜的;夜,大抵是無人外出的。
除非逼不得已。
阿進的工作是到山裡砍相思木,成綑成綑綁紮在他那輛灰舊的孔明車上,騎載回小村裡的窯場,燒製成木炭後,他再沿街販售,那是白天的仕事;有時他也幫忙運送水果蔬菜,就得在破曉前忙活了,彼時無大路,從小村到鄰鄉市集得穿越ㄧ座山頭的墳區,新月無光的夜,墳場的磷火是唯一的照明,土坏青光,點點如星,習於夜行的他早已不感疑懼,早年幾次錯信友人的買賣拖垮了一家子生計,芸芸世間,比起鬼,他更想避開的是人。
更多時候,他寧願一個人躲到溪畔釣魚。
為了捕可賣高價的鰻魚,需趁黃昏日頭仍亮時到溪邊探勘水流,擇良適水域,於礁石縫間插立釣杆,以泥鰍或甘藷碎塊作餌,穿勾綁線,沿著水岸接連將釣線拋投入水,十支成排俯身低探河面,杆上繫綁鈴鐺,有魚上鉤便會扯動杆子鈴鈴絮響。撒停妥當後他便獨坐石灘等待,昏暝將光層層抹去,逐漸沉入全然的晦魅裡,點上一根菸,微火略略緩去幾許森涼,吞吐的煙飛繞如蝶,而他把自己坐成了一顆蛹。
那是一個燥熱的夏夜,阿進照常備好一竹簍餌料——午後在田溝邊撈得的泥鰍小魚,斜沿山徑,往河邊行去。
那是前幾日尋得的魚庫,野溪分流出的一處石壁小潭,撩蕩的綠波下可見碩大烏鰡和草魚,他已經連續幾個下午在此垂釣了。雖然白晝看來水靜流緩,遍地兔兒菜與野雛菊,黃黃白白疏落著泥氣草香,景色一派恬靜,但卻是個得越過墳場才能穿抵的荒僻之地,平時罕有人跡,這幾日也只見過兩位同好在對岸放杆,漁獲看似都沉甸得拖慢了腳步。他估算潭中應該有為數不少的鰻魚可捕,備齊了釣具準備大展身手,趁天色未暗,他早將釣杆沿河插杵好,撿好一塊大石當靠背,掏出妻子今晨炊好的草仔粿,吃飽了就等天黑了。
突然間,鈴聲串串起,急猛劇烈。他趕緊爬地起身,天才全黑沒多久,馬上有動靜,他想今天應該可早點收網返家。可是到岸邊將魚線一一收拾起,卻不見半尾魚影,餌都還完好的掛在鉤上。他聽見耳畔嘈竊亂竄的聲響,四面八方沖沖囔囔迎面撞來,間雜著高頻的尖聲吱叫,他心頭撣了一下,「夜婆?」回到大石處燃起油燈,竟見水面數百隻黑影伏飛奔追,應是遇上蝙蝠群了,牠們不停撞擊著釣杆,讓河面頓生急流擾動不止,這下魚不會上鉤了!
還來不及揮趕急驚風的夜婆,牠們瞬間又逸遁遠去,不見蹤影,連讓人難忍的振翅聲都瞬間收住,彷彿剛剛所見俱是幻影,他蹲躲燈旁,一時不敢作聲,惡聲就從水潭湧出,一開始是低沉的山音,悶螺似的迴轉由遠而近,罩滿夜空,潭面卷起無數漩渦,急漩成踢竄宛如騰升的水龍,河底的石塊泥沙連同枯枝裂木被這一攪動都浮現水面,翻滾撞擊,嘎叫震天,如雷又不是雷,如巨大發狂的獸在夜空怒吼,一聲聲,撼得天搖地動。他實在不知自己到底看見了什麼,或者,漆黑的世界有更多是他看不見的,躲藏著,顫抖著,他說不清到底過了多久,屏住聲息等到吼聲暫歇,厄風回暖,只剩河面幾處水波的汩動,他才舉燈踱至插杆的岸旁。
「我不是故意要攪吵你的,你我無怨無仇,我來這賺我的,你也賺你的,互不勾扯,你別害我,我也沒礙著你。」阿進鼓起勇氣朝潭水大喊,回聲未落水面竟平亮無波了,皓月倒影清清楚楚,才知是十五月圓時。
「鈴鈴……」一根杆子響了,他一把抓起,果真甩上一尾鰻,他知這是誰賞他的,就這一尾足矣,不能貪多。
返家隔日,他逢人便提醒最近千萬別到那處潭邊,鄰人問他原因,他囁嚅無法多言,只推稱潭底有大水蛇,千萬別讓小孩靠近。
然而,夏季尾聲還是傳來了不幸,聽聞是鄰庄一老師帶學生到那處溪畔戲水,第一個下水的孩子沒有回來。

後來他再也沒去那裡釣魚。

攔路的小精靈


「阿嬤,你之前說過囝仔時代曾堵到矮仔靈,那是什麼,你來講看袂?」
「哎唷,不通啦,今罵暗時捏。」
「沒要緊啦,講一下。」
很久沒做採訪,但眼前明擺著有故事,一時手癢就按下了手機錄音鍵,推說不能講的阿娥女士早就準備好要把回憶倒出來,手勢架好,眼神放光,來了。

那是阿嬤小學時某個暑假發生的事,古早的農鄉沒什麼娛樂,放假沒地方跑,同學便相約一禮拜要找個兩三天到學校做運動,彼時入夜之後能做的事不多,家家戶戶八九點後便閉門歇睏,隔日雞一啼當然也就醒了,於是包括阿嬤在內的一群囝仔約十來位,約了清晨四點集合,要結隊往學校跑去。
「現在天還沒光,等下路上如果看到什麼較奇怪的,大家袂驚慌嘿,要跟好,不要走失散。」出發前,一個年紀大點的孩子莫名奇妙地說了這句話,但人多就膽大,何況同伴在一起不免打鬧說笑,像晨起的郊遊,有人帶隊,有人喊口號,「耶呀耶呀」「耶呀耶呀」大伙整齊畫一地出發了。(推測可能是皇民化運動時的廣播體操,才會有專程到校做運動,再原地解散的狀況。)
從村莊到學校要穿越田埂小徑,那時的路還不是柏油面平坦大道,總會經過幾處歪斜的界地,最怕遇到守田舍的大狗,惹到牠們比鬼還慘;也怕碰到蛇,若不慎闖入飯匙倩的地盤,阿嬤恐怕會當場石化倒地。(她兒時某日在廚房準備燒柴時,猛然從灶間扯出一坨蛇蜕,連蛇影都沒看清楚她就昏倒了。)
但那天,他們看見的是再怎麼仔細回想都無法準確描述的形體。隊伍跑到大馬路上時,遠遠地,似乎有一排矮矮小小的東西飄在路中央,有形卻無臉,一隻一隻列隊似的擋住唯一去路……那是這群孩子說不出也不敢說出口的存在,他們嚇得臉色發白,抖個不停,膽大的孩子率先喊聲:「拜託讓我們過去,不要作弄我們,也袂來相害,我們沒有要打擾你們。」說完沒過多久,它們突然就消失了,孩子們繼續跑,過了一段路,沒料到它們又出現了,仍舊霸氣地成排站在路面上,無聲無臉,逼近眼前的威嚇,這下所有人都放聲喊:「麥啦麥來相害啦,我們只是要去學校做廣播體操。」(證實了,阿嬤用詞是廣播體操的日文)
叫喊了一陣,它們又像霧散去。一行人在幽魅中快步奔向學校,然而當他們抵達學校操場,卻看見滿地都是,說不出是什麼的東西,一隻一隻佔領了他們原定要作操的場地。

「我驚得要死唷!」阿嬤的回聲仍帶著發毛的顫慄(此時在浴室洗澡的小姨大叫,暗時不要講這個啦!),但我實在太好奇了,難道精靈也要集合做運動嗎?或是他們其實誤闖了夜世界的園遊會,那些擋路的意在提醒,「喂,人類小孩,我們還沒結束,你們晚點來啊。」
「後來,我們都不敢再那麼早去學校了。」阿嬤說完,合掌向天拜了拜,「阿彌陀佛,都過去了。」印象中,已是第三次聽她述說這個故事,也許只是一則普通的鄉野奇譚,卻化作她一輩子不厭其煩地提醒和叮嚀,暗時行路要小心。

五顯大帝的油燈


那一天,他來到我的面前,恭敬地擺好牲禮,焚香點燈,跪伏案前虔誠默禱,祈求年末漁獲豐隆,得以過個好年,讓一家老小溫飽有餘,不至為了甕中無米而發愁,何況妻子又懷上了,他即將迎來第三個孩子,無疑是雀躍歡欣的,他的禱詞無一句贅剩的貪欲,總是先為家人祈求,要平安要精巧要熬大漢,最後才想到自己,可以抓回更多魚嗎?那片變幻莫測脾氣古怪的海,是他戰戰兢兢奉待的頭家。
我向來喜歡這個小子,打小就跟著他作為乩身的父親在我這打轉,從爬到走,從傻憨的古意囝仔長成健朗的捕魚郎,大大小小的事他都會跟我稟告,還記得他娶妻隔天,過午就提著一隻滷雞和大餅來,大概雀躍過頭了,行過門檻一腳沒踏穩另一腳便勾起,差點就要趴跌下去,多虧門上千里眼眼明手快一把攔住,否則新婚就掛這款綵,叫鄰人要怎麼想。他完全沒察覺自己躲過一劫,仍舊眯笑著,還蹭著羞意對我說,娶到水某,這世人有值了!
十餘年很快過,我就歡喜他不怨不謾,始終是個殷勤溫和的老實人,疼妻惜女,從無惡言,不若他的弟與弟妻,自晚吵到早,也不想想伊家就起在我的廟厝旁,哪有人相罵聲比照住持念經每天都要早晚課,實在受不了時,我只好離廟去找土地仔閒聊,於海邊的荒田踱步,順便向祂討幾顆顆糖吃,有時索性蹲坐水井旁無端冒生的冬瓜上,笑比年年的香火,同時期待著來年的大醮;祂也喜歡這個住在我廟隔壁的醇厚年輕人,有一次家裡沒米了,要他去借,可是繞了村莊好幾圈,哪有人家有多的白飯可分人食,借不到,他不敢回去,躲到土地廟裡整整一個晚上,讓土地和虎爺也折騰了一個晚上。「那暝特別不平靜,山那邊跟海裡的壞東西都出來了,那囝仔睡在我那兒,若是被聞到人味,魂被抓走,不就沒救了,我只好叫虎仔去你那揪幾個小部將,變一台香腸攤出來,假裝是小神夜市,夯肉夯到透天光。」土地總是一再重述這個故事,不忘邀功,炫耀自己對於護守庄頭付出了多少努力。
我們以為能一直眷顧他到老。可那天,當他一踏入廟埕,香案前的燭火便熄了一盞,我喚歲星出問,祂拖磨著,直說和天公有盤棋還沒下完,現在不是時候。
每當歲星化作一朵蘑菇時,命運早已無可動搖,是毒還是解脫,端看人自己怎麼想。
但我該怎麼跟這個全心仰賴我庇佑的男人說,你能走的局,只剩最後一子?
我靜靜望著他,俊帥的臉龐嘴角微泛的笑意,確是我所憐愛的,不捨也不忍,但我能做的卻只是再為他把那盞滅了的油燈點上。生命即使到了最後,也要有光。

隔日,他代替父親乘膠筏出海捕魚,遇大浪,從此未歸。
但因為那盞燈,泅泳於霜冷暴雨的波浪中時,他看見了我,虔信的雙眼滿是驚惶,惡水縛住他的手腳,將他ㄧ切的定靜和良善撕毀,只剩恐懼,絕望,悲鳴,以及朝我深深投注的渴求。
身而為神,我很抱歉。
孩子啊,你得記住,唯獨命運是我無能許諾的。
微光在驟雨下轉瞬即滅,他沒入大海,我聽見岸邊他的孩子碎心牽腸的淚喚,持續了數十年。






*僅以此文紀念我無緣的苑裡阿公鄭湖。

大國主的兔子

「差不多時間了,去海邊看看,也許已經到了。」 浪靜無風,遠方點點星火,舊曆十月,一年一度的出雲大會即將開始。 兔子蹦蹦跳跳前往稻佐之濱,祂得幫大國主接回八百萬神,每一位神都需要一隻兔子,引路,作陪,記錄兼打雜,千百年來祂努力繁衍,確保子孫的數量得以匹配神明的雲集,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