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年代,電與瓦斯還沒成為生活中的必然,家家戶戶煮飯還用大灶燒柴升火,作息依天而動,無風無搖的日子,入夜後的村莊恆常幽閑,低矮房舍內幾盞油燈忽明忽暗,人影與人聲倚在薄窗後漸次朦朧,洗亮的月光透照水田,瓜架竹林一一隱去,荒野接壤山稜的新墨由藍轉黑,涓細的灌溉水渠襯著蛙聲流動,除了偶有狼嚎般的犬鳴突如其來的對空競演,驚嚇幾戶嬰孩啼哭,夜,大抵是靜的;夜,大抵是無人外出的。
除非逼不得已。
阿進的工作是到山裡砍相思木,成綑成綑綁紮在他那輛灰舊的孔明車上,騎載回小村裡的窯場,燒製成木炭後,他再沿街販售,那是白天的仕事;有時他也幫忙運送水果蔬菜,就得在破曉前忙活了,彼時無大路,從小村到鄰鄉市集得穿越ㄧ座山頭的墳區,新月無光的夜,墳場的磷火是唯一的照明,土坏青光,點點如星,習於夜行的他早已不感疑懼,早年幾次錯信友人的買賣拖垮了一家子生計,芸芸世間,比起鬼,他更想避開的是人。
更多時候,他寧願一個人躲到溪畔釣魚。
為了捕可賣高價的鰻魚,需趁黃昏日頭仍亮時到溪邊探勘水流,擇良適水域,於礁石縫間插立釣杆,以泥鰍或甘藷碎塊作餌,穿勾綁線,沿著水岸接連將釣線拋投入水,十支成排俯身低探河面,杆上繫綁鈴鐺,有魚上鉤便會扯動杆子鈴鈴絮響。撒停妥當後他便獨坐石灘等待,昏暝將光層層抹去,逐漸沉入全然的晦魅裡,點上一根菸,微火略略緩去幾許森涼,吞吐的煙飛繞如蝶,而他把自己坐成了一顆蛹。
那是一個燥熱的夏夜,阿進照常備好一竹簍餌料——午後在田溝邊撈得的泥鰍小魚,斜沿山徑,往河邊行去。
那是前幾日尋得的魚庫,野溪分流出的一處石壁小潭,撩蕩的綠波下可見碩大烏鰡和草魚,他已經連續幾個下午在此垂釣了。雖然白晝看來水靜流緩,遍地兔兒菜與野雛菊,黃黃白白疏落著泥氣草香,景色一派恬靜,但卻是個得越過墳場才能穿抵的荒僻之地,平時罕有人跡,這幾日也只見過兩位同好在對岸放杆,漁獲看似都沉甸得拖慢了腳步。他估算潭中應該有為數不少的鰻魚可捕,備齊了釣具準備大展身手,趁天色未暗,他早將釣杆沿河插杵好,撿好一塊大石當靠背,掏出妻子今晨炊好的草仔粿,吃飽了就等天黑了。
突然間,鈴聲串串起,急猛劇烈。他趕緊爬地起身,天才全黑沒多久,馬上有動靜,他想今天應該可早點收網返家。可是到岸邊將魚線一一收拾起,卻不見半尾魚影,餌都還完好的掛在鉤上。他聽見耳畔嘈竊亂竄的聲響,四面八方沖沖囔囔迎面撞來,間雜著高頻的尖聲吱叫,他心頭撣了一下,「夜婆?」回到大石處燃起油燈,竟見水面數百隻黑影伏飛奔追,應是遇上蝙蝠群了,牠們不停撞擊著釣杆,讓河面頓生急流擾動不止,這下魚不會上鉤了!
還來不及揮趕急驚風的夜婆,牠們瞬間又逸遁遠去,不見蹤影,連讓人難忍的振翅聲都瞬間收住,彷彿剛剛所見俱是幻影,他蹲躲燈旁,一時不敢作聲,惡聲就從水潭湧出,一開始是低沉的山音,悶螺似的迴轉由遠而近,罩滿夜空,潭面卷起無數漩渦,急漩成踢竄宛如騰升的水龍,河底的石塊泥沙連同枯枝裂木被這一攪動都浮現水面,翻滾撞擊,嘎叫震天,如雷又不是雷,如巨大發狂的獸在夜空怒吼,一聲聲,撼得天搖地動。他實在不知自己到底看見了什麼,或者,漆黑的世界有更多是他看不見的,躲藏著,顫抖著,他說不清到底過了多久,屏住聲息等到吼聲暫歇,厄風回暖,只剩河面幾處水波的汩動,他才舉燈踱至插杆的岸旁。
「我不是故意要攪吵你的,你我無怨無仇,我來這賺我的,你也賺你的,互不勾扯,你別害我,我也沒礙著你。」阿進鼓起勇氣朝潭水大喊,回聲未落水面竟平亮無波了,皓月倒影清清楚楚,才知是十五月圓時。
「鈴鈴……」一根杆子響了,他一把抓起,果真甩上一尾鰻,他知這是誰賞他的,就這一尾足矣,不能貪多。
返家隔日,他逢人便提醒最近千萬別到那處潭邊,鄰人問他原因,他囁嚅無法多言,只推稱潭底有大水蛇,千萬別讓小孩靠近。
然而,夏季尾聲還是傳來了不幸,聽聞是鄰庄一老師帶學生到那處溪畔戲水,第一個下水的孩子沒有回來。
後來他再也沒去那裡釣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