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主的兔子


「差不多時間了,去海邊看看,也許已經到了。」
浪靜無風,遠方點點星火,舊曆十月,一年一度的出雲大會即將開始。
兔子蹦蹦跳跳前往稻佐之濱,祂得幫大國主接回八百萬神,每一位神都需要一隻兔子,引路,作陪,記錄兼打雜,千百年來祂努力繁衍,確保子孫的數量得以匹配神明的雲集,縱然已有無數神靈消亡了,但世界總能即時補上新的神,從來沒有少神化的問題,慾望讓神降生。
每一紙籤詩的結掛都呼喊著神的名,兔子們得一張一張整理歸檔分類編號畫重點,等著盼著,在各路大小神齊聚飲宴心情舒爽時,遞上水酒果物,再順手把髹著金邊的雲紋小方盒塞入神明的闊袖中,祂們醉茫茫回返暖榻香居十九間時,才會發現盒內不只緣結饅頭,底下厚厚一疊繪馬影本加祈願文,全是紅印大吉特急件,眾神得認命扛回各自的宮社內,一一審核回信,明明各家的業務量已經到頂了,又來?
可那是大國主託付的,兔子一臉無奈地說,「哎,祂也很想盡責自己把工作做完的,可天照大姐不是說了讓祂交出政權嗎?」(從此成為神界的特命系,閒暇是特權)祂邊說邊打包出雲土產,紅薑糖、蕎麥麵、兔果子、香納袋、繩結飾、七彩結緣鹽.....大箱小包一個接一個疊放諸神的坐騎上。「請好好享用,人間的慾望。」兔子拾起一顆地上的松果,「別讓他們等太久。」 



櫻花樹下(相棒s17-12)



櫻花樹下埋著屍體。
梶井基次郎的散文〈櫻花樹下〉開頭第一句,他說「我的心如惡鬼般渴望憂鬱,唯有完全達到憂鬱的狀態,內在才能感到平和。」如果櫻花只是肆意喧騰的綻放,他很是不安,無法信任這過頭的豔麗,但是想像櫻花樹下埋著屍體,腐朽惡臭的各種死亡如輸液般供養著櫻花的盛開,那麼他反倒能跟一般人一樣自在地在花樹下飲宴。
也就是說,只有悲劇能凸顯存在的本質,萬物共生,環環相扣,靜謐優雅的林子隱瞞了看不見的真相。
17季的「相棒」第12集,緊扣「櫻花樹下」此一熟爛古老的日本文學命題展開,因婆婆過世得跟著丈夫從公寓搬回町屋老家的女子,第一天看到庭院裡的櫻花樹就心生狐疑,「那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樹梢猛然晃動數秒,定晴一看原來是烏鴉掠過枝頭。按照大多數鬼片設定,旁人一定同聲勸慰,什麼也沒有呀,你想太多了。
主人翁住進去沒多久,各類詭異不詳事紛紛出籠:夜半無人時木造樓梯傳來吱啞吱啞的某物踩過的聲音;衣櫃莫名被打開,露出婆婆生前衣服的袖子;老梳妝台抽屜內婆婆的木梳無端卡纏整綽的白髮;電話響個不停,一接起話筒傳來三味線的聲音——白髮婆婆陰魂不散,把媳婦嚇得魂都散了,兒子老神在在,沒事沒事,這世上哪來的鬼?(當然沒有,因為鬼從頭到尾都住在他心裡。)
靈異事件無處可申訴,但認識高官就有辦法,中園參事官這種時刻就會拉下臉來拜託很閒又愛管閒事的特命系,杉下右京自是來者不拒(一心想見鬼),冠城亘就頭皮發麻了,相棒幽默定番,前一集精壯粗獷的狂野刑警一聽到靈異就縮成怯生生小狐狸,連居酒屋老闆娘都忍不住要捉弄他(這弱點真是很討喜)。
編劇趁機調侃恐怖劇的萬年公式,被鬼追的人為什麼不逃到屋外,還往更陰森的地下室躲?第一聲尖叫後上門調查的都是粗心耍笨的探員,從不相信報案電話,一切都是為了讓鬼繼續鬧。「但請放心,我不是那種警察。」(笑),當右京提出「最後,再容許我問一個問題」,所有觀眾都知道,案子破了。但我們樂此不疲,生活太平淡,需要神探崎嶇複雜的大腦解悶。
一進老房子東張西望之後,他立刻知道鬼寄生何處,不知是誰的牌位,不知是誰的畫,還有怎麼看都有心事的櫻花樹,又遇上了自動送上門來的鄰居太太,加油添醋說了婆媳問題、女人想改建老屋但她老公不讓步等等,講完沒多久就活生生被嚇死(因爲有了這個荒謬的死,產生了真正的悲劇),至此劇情不難猜,女人的小姑手拿著死神的鐮刀,陪同做戲的則是女人的丈夫,兩兄妹爲了守護老家的秘密拚足了力氣——秘密就是櫻花樹下埋著屍體,右京一講出這句話,冠城馬上接「這不是一齣戲的名字嗎?」(觀月亞理紗《櫻子小姐的腳下埋著屍體》),隨即被喝止,別吵,最悲傷的不是發現屍體,而是看見屍體的那一夜啟動的幽暗鬼影,十歲八歲的孩子的恐怖惡夢,肅殺的夜、鬼祟的父母、毛毯下露出一截叔叔的手掌、樓梯地板上的斑斑血跡,這種撞見天崩地裂,好像親愛的媽媽真面目是虎姑婆,在廚房慈祥熬著湯,可舀起的卻是一根一根嫩白的小孩手指……
兩兄妹驚嚇不敢作聲,悄悄回房睡,但人生自此在陰影裡醒不了,小孩認定父母是殺人犯,卻下定決心守護他們,永遠不讓別人知道(說出去的話,會被警察抓走喔)。更可怕的是那對父母從來不知道自己成了孩子心裡的鬼,那一夜他們其實沒殺人,謎底在牆上掛了數十年的畫作背後,自殺死的畫家叔叔遺願要葬在家裡的櫻花樹下,搞半天,虎姑婆煮的只是苦瓜湯,昏黃燈光太朦朧,一切都想偏了,他們只是善良但做錯決定的人。
太晚查明真相,結果耽誤了一輩子的親情,一根刺扎在彼此心上,不可能有無罣礙親近時刻,而且從小就視自己家為叔叔的墳墓,每當櫻花盛開,就會想起那截沾染血跡的手,怎能不悚然戰慄?(史蒂芬金的恐怖小說《牠》,即是提煉童年深層恐懼,這集的老房子也等於是兩兄妹從沒逃出去的井,後來妹妹真變成了殺人犯,可謂殘酷的代價)也因刻意的疏離讓女主角認定自己被婆家討厭,才輕易上當,以為婆婆顯靈,作鬼也不放過她。
層層疊疊的都是影子,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假設裡,卻從不質疑其中的不合理,畫為何一直掛著?殺了人為什麼要埋在那麼醒目的櫻花樹下?人一旦根深蒂固相信了,就很難扭轉,可往往我們都只看到片面便相信。
鬼反映了人心的脆弱與荒謬,它從朦朧的縫隙竄出,宛如芽苗,漸漸長成魅惑眾生滿綴粉白的花樹,讓人看著看著害怕起來,沒遇到吹毛求疵的相棒二人組的話,也許就成為無法科學驗證的1%


命運之輪

圖/ lee ligin



我們都以為自己知道怎麼前行如何後退,且能停下腳步,在任何精準的時間,只要自己下了決定。我們以為可以,沒錯的,照著道理走,自己的道理,自己的核心,我們掌控,不把權利交出去,沒有上帝的棋局,沒有神諭,沒有紡紗的女巫一針見血的預言,做主,隨心所欲——那是一個三歲孩子自己選好出門穿搭的衣服;一個十七歲女孩看了一部電影暗自以為從此知道了人生的方向;一個四十歲的男人拋下工作花光積蓄只為了去環遊世界……

恆河沙數的時間恆河沙數的人生的每一秒中的起心動念不都是由「我」而來,沒有「我」,那又是誰?可曾有神在,或說一時佛在?如果我即是佛,那是超於心識或本然如存,如果成住壞不免成空,那麼所有的「我」是否可能做得了任何決定?我,在,還不在?

難道我不是我,難道每日睜眼(決定是否醒來)不是這個絕無僅有的腦袋下的指令,指令之後是標題——命令句與形容詞,用來總括念想與行動之間所有的將要與已然,時而懊惱時而振奮時而飄渺無所依循,在喜怒哀樂之間有更多留白,不進不退的等待,懸著,如一隻晾在戲台上的傀儡偶,笑不是自己的,哭也不是,只是一只面具,扮演著戲台下眾目睽睽所希冀自己成為的角色,戲路有腳本,拗逆不了,僅管看戲的真不在意結局,但頭上的spotlight 讓人無暇分神,這才發現多數時刻自己做不了主,人被千年百年經驗積累的命定(現在改稱大數據)所圍繞,要從中找自己的盤,參照斟酌,於是如煙塵漫飛的光絮(都是些什麼,能說是宇宙能量波紋不經意的擾動,一種恆定的力學?)纏捲成輪,轟轟然,無比巨大的聲影烙在身上,轉法輪一般,正反迴圈無止境,超脫之後又沈淪,耽溺過久又禁不住要浮出水面,孜孜矻矻,人生沒幾個清涼天。

命運兀自轉動。

多數時刻人想歸咎於它,以便還能找到一個抵抗的對象,好證明自己已經盡了全力。

起點,終站或在途中


















圖/lee ligin


日復一日,你回到這裡,短暫棲身的夢境,在現世的噪擾煙塵逐漸淡去之後,信步於中介的空間,於此,將所有愛與不愛卸去,將所有關係的罣礙放下,只剩自己了,在命運的石階之前,你必得選一條路走,但人多半貪懶,垃長了脖子探望搆不著邊的窗,亟待將未知轉為先卜,於是躊躇猶疑,臆測試探解析徵兆與提示,白與黑,鳥與貓,冷與熱,向左走或者往右轉,我們接收繁雜龐然的訊息,學習趨險之道,生怕自己循錯了路,敲不醒春雷卻跌進了寒冬的冰縫,若不慎推開永劫之門,門後的三首龍九臂怪呲牙咧嘴吼嚎撲來,赤手空拳的這一具軟弱肉身,怎可能招架得住?但人生苦短,幻夢一瞬,以為能衍動無數種可能的當下,其實永遠只有一條路走。

入夢後,人解除了智識的裝備,徒存直覺,那便是心了,毫無道理的,此時,你只能隨著心走,即便嗅見了寂冷的風息,一無所有的你,遺忘日間曾牢記的一切存活須知的你,仍會執意前行,彷彿恐懼、怯弱、傷害、試煉的提示與擔憂都與你無關,你唯一能做的,便是順著那盞暗處亮起的心念燃燈拾級而上,無有對錯,無有恐怖。
你信,燭光便沿級搖曳直至路的盡頭;你不信,光瞬滅之後的無形黑暗也會讓你無處可去。如此,你怎能不信你正在行走的路,那是你已然且必然的選擇了。
夢裡夢外皆然,你以為你每日都能回頭入夢,但已遠,已不同,無盡的旋梯繞不到的原點,一旦開始就不能重新開始。

大國主的兔子

「差不多時間了,去海邊看看,也許已經到了。」 浪靜無風,遠方點點星火,舊曆十月,一年一度的出雲大會即將開始。 兔子蹦蹦跳跳前往稻佐之濱,祂得幫大國主接回八百萬神,每一位神都需要一隻兔子,引路,作陪,記錄兼打雜,千百年來祂努力繁衍,確保子孫的數量得以匹配神明的雲集,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