餵養



如果可以選擇,她也不希望是由她領著她們走這一段曲折的路。

冬夜,她總化身為一隻巨大的鷹,輕輕喚,來,來,作伙行。她張開溫厚柔軟的羽翼,將兩隻幼雛護保至懷中,隔絕刮刺耳膜的嘯風,隔絕冷漠與太多不需言說的故事,在廊下將明將滅的燈管下,仔細叮嚀,小心著裝,直到確認小小身軀都被穩妥的包覆了,才起步上街。

小小雛鳥躲在大鷹的寬暖裡,透過羽縫悄悄探出四隻眼睛,世界被裹動著前行,像是雪花球,每次輕晃都有亮粉緩緩飄下,柔緩緩的,降灑於被白雪覆蓋的大地與小屋上,守住完好的圓,靜美恬靜的夢。此時天色暗下不久,家戶的餘光還藏在瓦間,得像鹹草在風裡搖曳個半天才逐漸亮起,巷口財伯的柑仔店正要打烊,突然有個平頭小男生鬼鬼祟祟摸進店裡,他低頭哀求,再讓他賒一瓶米酒頭就好,若是沒討到,回到家裡會被阿爸摃死。財伯叼著菸,悶氣噴了整臉,一老一小都想哭,僵在店門口像是演大戲。小雛鳥還沒等到結局,就被拖擺走,她們想起上禮拜也曾來這借醬油,那時財伯還多給了一片魷魚乾。

她決定改走小路,穿行窄仄的巷弄,繞經他人的後院,悄悄鑽進新建好的白色尖頂厝中,領一點麵粉和餐餅,當然也裝了滿滿的糖,盛在兩隻小雀鳥的翅膀間。有時,他們也給她衣服,給她麵包,這裡很慷慨,她想,只要聽一個晚上的話就有東西可拿,那麼她巴不得天天都來,不管是作為一隻鳥,或是作為一個人。「若是鳥仔就好了,飛得遠遠遠,路就不會讓海給攔斷了。」

進屋,跟著喊了聲「阿門」,她脫下蓬鬆的貂皮大衣,變回一個人,一個阿嬤,小雛鳥冒出頭變回兩個小女孩,吱吱喳喳,快樂地分剝著餅。她們每回都要跟鄰座炫耀一番,「這大衣也是教會分的,聽說是美國來的。你看,敢有像聖母的披甲?」「有像有像。」搶得這件奢侈的寶物,那可是小漁村傳頌一時的偉大事蹟,個性豪爽的她,什麼東西都可分享給人,獨獨這件大衣,碰都不讓碰,連女兒媳婦也摸不得。返程,夜更深,但聖母的披甲無比溫暖,她們竟哼起歌來,一路旋繞回家。

然而,白晝來臨,接踵而至的是荒涼的現實。

零落水田,廣闊沙丘,近海墳域,和莽氣紛雜的黃槿林,從家舍緩步走向海邊,所能望見的便是這蒼莽一野的荒蕪,夏日曝烤至曬,秋冬風口冷冽,零落菜圃枯黃瓜藤,每一隻瓜都得結結實實掙水擠縫才能從葉鬚間吹漲出頭,捏捏扭扭皮硬個小,賣不了錢,莊稼僅是餘活,討海才是正經事,搖渡竹筏憑浪飄流,捕回什麼是什麼,空手而返時也只能笑笑,抵港時順路至村口領瓶米酒頭澆癮,揣著責不了天的怨氣配乾炒花生米,嚼得香了,甜了,醉了,倒頭睡去,待下一個凌晨出海日,與海波浪再戰一回。

彼時沒有準確的風浪預報,沒有氣候雲圖,每一趟出航都是把自己灑出去,如拋給海神的餌食,企盼引撈回滿船大魚,兌換米鹽醬油或錢,但多賣幾簍魚的錢也僅堪應付家族數日斗米,灶間的陶甕從未填滿,反覆的試水,無止盡的窮,海與天相繼降下的責煉讓人與瓜果都避不了尖酸與澀苦,閒言與風語,其中最澀最難言說的是一個個回不了岸的名字,搏命的活兒,難料的凶險,風颱天暴雨日,夜行的薄竹筏小扁舟輕輕一攪就碎了,都碎了,人不成人的返不來,只好招魂,一個名字連著一個名字,聲聲喚,聲聲慢,沙塵擾天,每個字都被浪沖散,太遼闊的世界註定無情,悽厲的號哭後,是一段更徹靜冷寂的長路,走著走著不能回頭,天老地闊,菅芒如鬼,地鈴風中顫搖,金紙沿途飄撒,翻滾半空一圈又一圈,飄著飄著不見影,最後什麼都不剩,嗚咽海潮帶走了一切。

她的長子便是其中一個碎在波濤裡的名字,那日的海域是森冷的閻王殿,命運判下骨肉分離之刑,黑沙泥裡清晰的爪痕是抓撕心頭的揪痛,遺忘是無能為力的,但可恨她終究離不開這片海,海奪人性命,也餵養眾生。

僻遠漁村日夜攏著燥熟的鹹氣,將人情世故烘燻得乾扁蔫痿,沒有餘留的閒裕,走壞運少了一個賺食的人,因此多一分米糧少兩杓豆水,都是勞念費磨的功,長子沒了,長媳改嫁,兩個被父母遺落的孩子夾生在叔嬸姑母的眼色裡,一日三餐十幾口,必得這剋扣挪寸東撿西省地才活得下來。一個月裡總有幾天,她得趁退潮時分到淺水區拾貝,挖赤嘴仔回家製赤嘴仔醢(台語念ㄍㄟˇ),海裡河裡的什麼只要討得回,都可入醢,有蛤仔醢、黑目蝦仔醢、蜆仔醢、毛蟹醢和鹹醢(溪魚經鹽、米酒、蒜頭、辣椒等醃製的海味),那是餐桌上配鹹的,一匙醢能扒好幾口粥,住在海口的人難忘懷的珍饈,鹹辛入味,滿嘴蒜香,帶勁,那滑嫩水潤的滋味,比大魚大肉更撩人。即便村裡的男人遇上海神最吝嗇苛刻的時候,女人都還能謙卑地挖回滿簍的貝蟹,不夠溫飽的話,也能止飢,活口不就這麼一回事?

她必定牽著兩個長子留下的稚女,挖赤嘴仔,掀石縫找毛蟹,撈溪蝦小魚,拾撿柴薪,摘野花野菜,一老二小相互圈連著在岸邊徘徊,張羅生鮮。有時,她想喘口氣,便倚著矮籬背風點菸,顫抖著仿若火炎山裸土赤褐斑斑的指掌,吃力但絕對專注地吸取一口一口的濃嗆,「麥挖啊,去𨑨迌。」小孫女放下尖鍬,抓起細枝就彼此打鬧起來,丟沙、跳浪,畫圈圈,她們手牽手看著橘色的日頭橘色的光,雲浪都被燒暖了,一抹紅一點紫幾許藍,還有黃和橘,過度的燦爛明亮使她們忘記接下來將迎來的黑夜,歡喊著:「阿嬤,海的彼面揪水耶。」此時,海會安靜下來,昏暝交界,顏色一一消融,影子逐漸淡薄,她怔怔望著大海,什麼話也沒說。

海也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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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國主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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